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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毫泽 发表于 2024-07-08 16:06:18   阅读次数: 9549

       刚刚我发了张照片给罗,照片上是粼粼的海。我说,这里的海这么宽,这么暖,你应该来看看。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发送这段文字,打破对话框许久的沉寂。风和,云淡,海边的确使人恬静下来。我目视闪动的海面,想起了罗。

      “啪——”,清脆又舒心的击球声传入耳中,我看着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像鱼跃出水一样快活。这是我和罗第一次打羽毛球。我们俩都打得奇烂无比,时不时断球,随后大笑起来。

        罗从不嫌我菜。我发现他和谁都能打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而他双打时发挥出的水平很大程度取决于队友的实力。也因此,每次我成他队友总感到愧疚。当我犯下低级错误,比如连发球都失分时,他也只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周围的人觉得我们都菜,只有我知道罗深不可测。他接球的眼神平静又辽远,好像深海鱼般的沉蕴机敏。

       时间回到三年前的一个傍晚,余晖从教学楼顶溢出来,溅人满眼。那时我和罗刚相识一段时间,很快成了要好的朋友。原因之一是快节奏的重点班里,罗随和又不失从容的态度让我感到亲近、安心,与其说这是“摆烂”,不如说这也是一种能自我调整的表现;原因之二是我们很相似。我们都很怀旧,又幼稚,又喜爱想象和写作。

       但不得不说,罗的见识比我广得多,无论是理科方面的专业知识还是天文地理、唐诗宋词、时事热点,只要愿意,他总能和别人聊起来。

       “你知道‘超弦’吗?”他很有兴致地对我说,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当晚我查了一下,是有关时间方面的深奥理论。“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最新的章节会用到这个理论就行。”他说的是他那本想象类的小说,如今已编写九年,形成一个庞大的框架,里面记载着一些冒险故事,人物则以他怀恋的人们为原型。他扬弈地对我讲,手一面摊开一面比划,我听得津津有味。沉浸于对话的我们不会知道,那晚的铃声早已响过,而班主任饶有兴趣地站在我们后面。仔细回味那个傍晚,我只记得空气湿润,地面受潮,而落日投在罗的眼睛里,光线透过他的镜片淌出。有一种错觉让我感到光有了质量,光在罗身上游走,看去是滟滟的水波,蜿蜒的河流。


       “罗,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条鱼。”

       “然后呢?”

       “然后你把我钓起来了。”

        我们俩在吃饭的时候笑起来,我笑得很畅快。

        高三来得时候很突然,让人感到错愕,而罗依然会很热情地和我讨论故事的走向。在我看到高三那“愿君生羽翼,一化北溟之鲲”的标语后,我有些不安地跟他说,也许我们现在不该做这些。令我惊讶的是,罗没有认同我并感到自愧,“这前后有什么因果联系吗?”他指指标语。他并不完全认同“尽人事听天命”,他说命不该被定义,未来也并不唯一。他说人可以焦虑,也可以后怕,但得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而不是做的时候想。

       “而且也不该想这么多。”他说得透彻,并盯着我,让我感到一种无言以对的信服。但我心底仍害怕因接受这种观念而耽误正事。此后我与罗投入聊天的时间愈少,而那段故事似乎也被搁置了。

        天变得燥热至极,人在外面活像死鱼,被烫得无力呼吸思考,厌动且烦闷,唯有在空调房内才得以存活。一次罕见的假期里,我在一轮复习的书堆中翻到这样一段话:“所有脊椎动物的胚胎有其发育的早期都有这样一个阶段:有一个相当大的尾,有鳃裂,脑子很小。在成年鱼中仍保留了鳃,而在其他脊椎动物成体中,鳃消失了。”我沉思良久,突然想出一个很蠢的问题:动物们为何会选择到环境更恶劣的岸上生存呢?我把这个问题发给罗,可很久他都没回我,我有些失落。

        晚上我去赴了一场宴会,在酒店大厅里,我看着那些水箱中的鱼,有的条纹丰富,有的色彩鲜艳,有的纤细,有的粗野。它们一个劲地吸着不断灌入的氧,在逼仄的水箱里游动;它们专注于当下的料饵,又将陷入七秒一周期的健忘。我忽然有些难过,觉得人们的期望的具象虽然不该就是像鲲鹏、黑马那样富有纯粹野性力量的事物,却也不该只是一条搁浅的鱼。那晚的饭很没味道。我想起和罗吃饭的日子。

       夜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成了一条鱼,困在一潭死水里。绝望之际,我突然发现四周出现了一根小巧白亮的钩子。我咬住它,它便轻盈地将我甩起,使我跃出水面,落到罗温热的掌心里。我激动地淌下一滴泪,泪流出一片海,随后罗把我放生到大海,自己也和我一起成为鱼,永不止息地畅游。

       一缕微光钻入眼缝,我缓缓醒来,天已大亮,而我边上的手机收到了罗的回复:

       人们的追求不止于呼吸。


       大考的前一周,我发了38度的烧,感到浑身发冷。起初我不以为然,披了三件外套继续复习。我记得当时在看《红楼梦》的情节概要,尽管是摘要却也引人入胜。当我看到末章穊要写着“全书完”时,我撑不住了,感觉身体软得和纸一样,酸痛得每一根神经都要断掉。于是我不得不回家。在穿过走廊路过罗的班级时,我瞥了一眼,看他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正专致地写着什么。

      “对白你想好了吗?”我想起罗上周对我说的话,到现在都还欠他一个答复。对白指的是他给我分配的任务,如今我是他小说的副编。我们正为一个情节的对白发愁。主角在时空乱流中被未来的自己搭救,而我们需要想出未来的自己会对主角说什么。我看着罗,看着他拿起紧握的笔,左手的两根手指慢慢摩娑下巴,双眼微眯,表现出一到郑重沉思的神色。我抿抿唇,打算走前和他好好聊聊,但因病痛,同时也不想打扰他而作罢了。下课铃响了,出乎意料,罗放下笔,轻快地拿起旁边的球拍和同学出去打球,留下他空荡荡的座位,让我恍惚觉得这前后的一切都发生在一场梦里。我也该走了,我对自己说。

       坐在摇晃的公交车上,只见黏稠的夜包裹了窗外的一切。车上的冷气吹得我脸更加发烫,我本就不适,加上容易晕车,顿时想吐,索性闭上双眼。一些杂乱的记忆有意无意地混进我的思绪:我对罗说我经常做梦,罗说梦是个好东西,很多人有时想做都做不了。想来梦是浪漫的产物,它的确值得被撰写或铭记,如海一般引发人无尽的暇想,退潮后又留下深深的回味与思考,在干涸的结尾使人于怅然中拾掇感伤与珍视的事物,仿若宝玉与贾政大雪中的诀别,我和罗将天各一方那既定的事实。

       好像人们总有这样一个阒静的时刻,为思索与发掘留予扩容的余地,或是一个场景,一场滂沱大雨或皑皑白雪,总之,一切都会归结于平静。一段旋律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这是罗给我推荐的游戏背景音乐。当玩家操控角色站在一个废墟的场景时,音乐就会响起,其中一线邈远的女声会把思绪拉过很久远的时空,领人觅见一些震撼的哲理。我觅见无数的水域,发觉一种被迫的苦衷,也有一种身置汪洋的行进自如。我隐隐看见罗在垂钓,在打球,在写作,隐隐听见水潺潺的流动声,想起了罗笔下的主角。在罗的故事里,他出身平凡,为不向邪恶势力妥协一路披荆斩棘,成为受迫者们的领袖。在最后却因不敌首领被打入轮回,饱受折磨。现在他企图在与前世的问答中找到突破口,却又陷入时空乱流。

      “你不觉得这个主角太累了吗?”我曾对罗说。罗说这毕竟是故事,要有吸引力。我突然觉得主角和反派都很可怜,失去了圆形人物应有的深刻。主角一定要成为英才拯救所有人吗?反派一定就是反派或要恶到极致被赶尽杀绝吗?或者说,故事一定要这么编才有人愿意看吗?我忽然想到这个对白该怎么开头,接着好像有一股强悍的水流把我卷入漩涡,带到主角面前。

      “对白你想好了吗?”

        嗯,我想好了。


      “啪——”我又断了球,罗只是笑笑。

       我们打得大汗淋漓,在边上坐下喝水。我们迈过了人生关键的 一关,又即将奔赴下一站。     在那之前,这是我和罗最后一次打球。

       我说,罗,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以为他会说是作家之类的,但不是,他说自己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什么都可以,再在那基础上去做自己想做的。当我问他为何不把理想作为工作时,他却说当理想变成工作后,就不再是理想了。

      “做自己想做的。”我在告别时说。他还是笑着点头,转身离去。这句话也是那份对白的开头,当晚他就决定采纳。

       “你知道吗,其实主角的某一特点是以你为原型设计的。”那晚他对我说。我很惊讶,又很感动,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会抽空帮他整理那本小说的情节,和他讨论故事的发展,直至时间冲淡痕迹,留下曾经的对白。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我们相遇之初,去问问罗,如何掌握文章笔法与写作技巧,是什么支撑他写了九年的书并广泛涉猎,以及他在现实中进行选择的坦然与轻逸从何而来。罗似乎真的被赋予了一条鱼应有的鳃与鳍,呼吸自如,灵动矫健,可以不逡巡于任何一片水域。他的行进不是为了超越,征服,或是成为迢迢的领先者,只是用来潜跃与遨游,成为一条真正的鱼。

       我面向海,闭上眼。在寂静里,海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我开始幻想罗的身影,罗出现在海边,顺着瀯瀯的水声从沙滩那边趟过来,和我招手,相视而笑,随后向海纵身一跃,变作一条鱼。他轻盈地晃动鱼尾,转眼消失在浪花里,而水声清晰可辨,仿佛那来自梦境。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