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之侠
何物超越虚无 发表于 2024-06-01 19:24:55 阅读次数: 171535明朝末年,政治黑暗、天灾频繁、民不聊生。传说那福王朱常洵自正式就藩洛阳后,连年举办规模盛大的“刀剑会”,召集中原百余名勇士携刀剑至府中比武,决出本年最终的胜利者与最终的刀剑。
距褔王府四百余里外的一座山上,程耀提着一柄残刀,踏着石阶上了山。登至山腰,看着眼前破烂的草屋,他叹了口气。
四年没回来了。
他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屋中是一位头发稀疏泛白的中年男子。此时他在桌前抱着饭碗,却是不吃,而是一直抬头盯着程耀。大概是程耀在靠近房屋之时便已察觉了动静,一直盯着门的方向。
程耀见到男子,尽管已十分熟悉他的相貌,还是不由地看了看男子脸上的刀疤。
“你竟还有脸面回来?”男子看到程耀,显示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后脸色一黑,眼口鼻似是想喷点火出来。
见男子这般脸色,游子归乡的喜悦、路见不平的愤恨什么的,一下子被冲到脑后了。
“我以为之前写的信前几日就送到了。”程耀淡淡地说。
“怕是被路边的匪徒给截了吧——你怎么就回来了?”
程耀看着男子碗中的白饭与桌上清淡简陋的菜肴,心想着这老东西在家里竟是比自己吃的都要寒酸,一时说不出话,也不敢说出那句话。思来想去,他还是盯着男子的眼睛,唇起之际只吐出三字:
“刀剑会。”
中年男子一听,先是冷笑几声,随后却边拍桌子边哈哈大笑,只是笑声越到后面越空虚、越无力。止住笑声,男人的脸色更阴沉了:
“怎么,在外边溜达了几年,觉得自己长能耐了?还是说你在外边跟那个闯将李啥啥打了一架,就能砍翻这个腐烂肮脏的世道了?”
“不敢。但刀剑会一事,还请准许。”
“刀剑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是不懂:一群只有肌肉没有脑子的为了那狗屁的称号和奖赏在府里打打杀杀,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那是官府老爷们玩的斗蛐蛐!你想找死就直说,我现在就把你埋我那菜地里当肥料去,好歹能让你死得有点价值。”
“我另有打算。我要一把刀。”
中年男子心中涌动的川流渐渐平息了。他觉得,这个对待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的毛头小子,此刻前所未有地认真。
“你去刀剑会是想干嘛?”
程耀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寒光:
“你懂的。”
男子听完,将桌边的粗茶一饮而尽。
“你是觉得出事之后官府那些人找不上我?”
“你在这儿逃脱赋税不也藏得好好的?”
这下轮到男子沉默许久了。
“就用你那把刀好了。”程耀说。
“我那时候用的那把早就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男子说。
“我是说那把。”
男子看着程耀的目光又变了。他看着程耀时,眼睛散发的光柔和了些,也炽热了些。
“你啥时候知道的?”
“走之前几个月,晚上我睡不着,听虫鸣的时候听到你出门的动静。”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回身走向房间,再出房间时,他正抱着一柄刀。
程耀看着这柄刀的时候简直要入迷了:此刀弧度优美、刀身修长,出鞘时的声音宛若流星划空般清脆,刀刃的寒光散发着一阵阵肃杀的气息。无需多言,这必定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既神秘又危险……我从未见过这种刀。”
“没见过很正常。这是倭国之打刀。”男子说,“先祖抗倭时曾为倭国武士的战斗风格所震撼,在从倭寇身上得到一柄刀后对其进行研究。先祖之后在太平时期前往倭国学习武士之道,将其精华融入我们流派之中。而如今,我恐怕是流派的最后一人。”
程耀看着这柄打刀,又偷眼看了看父亲。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离家出走去当“侠客”是否是正确之举。
“这刀今后归你了,但它还没有名字。”男子说,“打刀大多唤作什么什么切,意思是斩杀何物之刀。比如斩杀蜘蛛之刀便唤作蜘蛛切,斩杀……”
程耀想起了几年前的夏天,他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个女娃。二人互将对方错当成匪徒,连过几招,险些误伤。好在及时消除了误会。
当时,程耀对于这看上去只有十余岁的女娃竟有如此不凡的身手而感到诧异。两人相谈甚欢,在谈到女娃将来的理想之时,她顿了顿。
程耀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十余岁的孩童不该有的沉郁。而后,她眼神一锐:
“斩杀豚妖。”
程耀当时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头豚妖重千斤、好吃人,能化人形,有千年修为。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全洛阳最富贵之人,其实就是无恶不作的妖怪!”
程耀听得出这女娃所说说的豚妖其实就是福王。
“我许多家人就是被豚妖吃了的……豚妖的手下也吃人,他们现在也在吃人,还不会吐出人骨……”
女娃在说这些话时眼中光芒锐利。
所以……
“妖切。”
程耀借过了刀。
“此刀今后,便唤作妖切。”
告别了男人,程耀背着刀下山了。
他穿过了无人的树林,走过了开阔的平原。他走在田埂上,看着两旁原是良田的龟裂大地。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处有些庄稼的田地,却发现那里只剩下了干枯而萎靡的杆子。在这里休憩的乌鸦因为程耀的到来而惊起,飞向天空的它们因为吃足了蝗虫而有力地呕哑。
真是难听……
程耀顺着乌鸦的方向望去。天空的蓝是澄澈的,云朵的白是纯洁的。
而这片大地上的掌权者,所有掌权者,都是黑色的。
田边有一座茅草屋,现在早已空无一人。
也是。那几片田估计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依靠,而他们一切艰苦劳作所得到的回报却是颗粒无收的事实。
为什么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
为什么那豚妖竟如此轻视人命?
程耀的躯体仍然在向前走,可他的灵魂仍注视着那座草屋。
他能想象到那些穿着华贵的家伙趾高气扬地在穷苦人家的门前敲着丧钟,一边以“再不交税要你们好看”威胁,一边用目光扫视着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屋内,企图在发现点能搜刮出来的东西。
他们根本就是换了副打扮的强盗。
程耀依然在走着,走过了黑夜,走向了日出。
他终于到了能称得上是城镇的地方,打算找家客栈歇脚,却看见一位妇女抱着一个孩子冲过来:
“这位大侠您行行好吧,这孩子您就二十钱收了吧!”
程耀当初也在外面见过这种卖孩子的,但卖这么低的价钱可是头一回见。
“这可是你的孩子啊。”
“我连自己都要活不了了,让这孩子离了我们家也比在家里饿死强啊……大侠求您给他条活路吧……”
程耀看着这位妇女,又抬头望向了褔王府的方向,很久没有说话。
“这人把陈大地主的小儿子给杀了?!”
褔王府内,刀剑会上,随着一颗人头的落下,场内惊呼声再起。而旁边坐在王位上的朱常洵却激动地发出猪一般快乐的哼哼声。
“刀剑会本就没有所谓点到为止的规定啊。”
“这个叫程耀的,刀法好生凶狠呐……”
“还有他那刀,也是非同寻常……”
场中的程耀甩去了妖切上的血滴。
他在刀剑会上杀财主老爷与官府老爷们杀红了眼,只为那一刻的出刀不会有丝毫犹豫。
他看着地主儿子的尸体被人拖走、头和刀被人收走,等待着最后一位与会者的上台。
一名清瘦的少年提着刀上来了。
程耀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了许多,而少年的眼神却是锐意不减。
“精彩的比赛!哈哈哈哈,本王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刀剑会了。双方是否已做好准备?”
福王挺着肥硕的肚子,笑的时候脸上、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
“是,王爷。”
二人回声,程耀却发现少年的眼睛再看向福王的时候闪烁出一样的光彩。
“好!那么本王宣布:本届刀剑会决赛,正式开始!”
程耀与少年遥相对望。
少年的眼神让程耀感受到了决意,但少年对自己似乎没有多少杀意。
程耀叹了口气,忽的一个闪身,在全场人未曾发觉的情况下闪到了少年身后:
“你还不够格。”
随着“嗒”的一声,众人只看见程耀的刀落下,少年手中的剑断成两截。
他怎么做到的?
众人惊奇中带着不解,少年的眼神更是充满诧异。不只是因为程耀竟能如此高速移动,还因为在刀剑会上大开杀戒的程耀竟没有对自己下杀手。
“我不会滥杀无辜。另外,你的剑和你的心,还没有融为一体。”
程耀在少年背后淡淡地说。
“好一位奇人,好一位奇人呐!”福王拍手称绝,只是因为肚子挡住了手臂的原因,他的拍掌声并不大,“本王宣布:本届刀剑会的最终胜者为程耀,而最终之刀则为他的——你的刀叫什么?”
“.…..蜘蛛切。”
程耀下了台,迎接着身旁衣着华丽的观众的欢呼。
“哈哈,奇人就该配奇刀!本王将赐予你丰厚的奖赏,现在请你将刀带至堂前向观众展示。你的蜘蛛切会被珍藏宫中,本王同时也希望你能成为本王军队的一员……”
程耀捧着刀,在福王面前停下、转身。
他此刻比当初与那女娃狭路相逢过招之际更为紧张。这是他头一次杀这么罪恶的人,也是他第一次要在豁出性命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去杀一个人。
他想起了为他偷偷锻造妖切的父亲,与他不打不相识的女娃与闯将。
他想起了无边的荒田与绝望地妇人。
他想起了这片大地上一切正在受苦挨饿的人。
他这一刀,背负了太多太多。
“可就算杀了这一只豚妖,十年后、百年后还会有更多的豚妖掌权。仅仅是斩杀这一个豚妖,我也无法拯救所有和我一样苦命的人。我应当斩杀的是这不公的天——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没有去斩杀豚妖。我只能默默期盼闯军他们真的能创出一片新的天。”
他想起了女娃当初和他说的话。
你还有后悔的机会。程耀对自己说。
然而程耀还是暗暗地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天的黑暗自然难以靠一个人打破,可是——
总得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
我们被欺压得太惨了,以至于似要将这一切习以为常。可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总得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他高举妖切,缓缓拔刀作展示状。突然,程耀猛地将身体微微一弯,妖切的拔出迅捷如雷,他从妖切的身上感受到了不顾一切地疯狂与暴怒!
是的,就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展示你的锐利吧,将我们心中炽热的火转播至整片大地吧!
在这一刀命中之后,我们的愤怒将会宣告于天下!
咚!
程耀却见福王身前摆满果品的木桌飞起,他这一刀斩断了桌子,落到福王身上的攻击也偏了十万八千里,将将在他肚皮上划了道口子。
而他本人则被桌子撞开,与福王的距离远了不少。
“来、来人呐!有人造反了!还有,额啊啊伤口好疼啊!来人止血啊啊啊啊啊!!!”
福王的惨叫如同杀猪,程耀的暗杀失败。程耀却无暇管顾这些,他下意识挡住了一名锦衣卫打扮之人的刀。
二人接连过招,不分上下。
“你可是那程潇的儿子?”二人对峙,锦衣卫忽问。
“吼?你竟然认得我爹!”
“我当时和他同一届刀剑会。”
“你就是斩断了——我爹的刀和心的人!”
程耀一刀奋力挥出,击退锦衣卫,又试图后撤。
然而在福王带着愤怒的哭声中,众官兵很快围住了程耀。
他失败了。
事已至此,就好好地、堂堂正正地当一回侠吧!
“有此等身手,为何要为这藏污纳垢的豚妖效力?”程耀近乎崩溃地看着向他挥刀的锦衣卫。
“有此等身手,为何要来这里浪费时间?”那人却是不答反问。
“就因为老子要斩这豚妖朱常洵,老子要扒他的皮、熬他的油、吃他的肉!!!”程耀对着福王大喊。
“朱常洵其罪一:不顾百姓死活,滥收苛捐杂税,以致百姓颗粒无收、易子而食!”
“朱常洵其罪二:生活骄奢淫逸,侵占万顷良田,以致大地饿殍满地、横尸遍野!”
“朱常洵其罪三……”
“给我斩了这祸孽!!!”福王大吼。
“王爷,小心别蹦了伤口!”
身后一官兵手起刀落,杀死了程耀。
那锦衣卫拾起程耀的刀,看见了刀镡上的铭文:
妖切。
锦衣卫看了看程耀的尸体,一言不发。
当晚,朱常洵为庆祝刀剑会的成功举办,顺便压制其遇刺的消息,下令在洛阳设宴会三天三夜。
刀剑会那天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
只不过是死了一个游侠,以及一名锦衣卫自刎了而已。
然而就在那些富贵之地之外,星星点点的火苗正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