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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目

云玖桐 发表于 2024-07-31 23:46:47   阅读次数: 6


  “阿追啊,你几时去?”阿姆弓着身边往少年碗里添饺子边问。

  “阿姆,吃了就去。”阿追停口看向母亲。

  阿姆端勺的手一晃,撒出来了汤汁,还有些溅到了阿姆手背,阿追连忙站起身,皱着眉要去找药草,阿姆止住他,笑呵呵地说:“不烫,你好好地吃,阿姆有草药,你不知道在哪的。”

  阿追被轻轻地按下,看向阿姆佝偻颤巍的背影,一晃一晃地走远,像只快枯了的油灯,在寒风中孤立无援地瑟缩着。

  阿追低下头,吃起饺子,是他素来爱吃的馅,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尤为苦,难以下咽,苦得阿追心口疼。

  窗外微风拂过,吹过阿追幼时挂在外堂檐上的纸兔,与砖瓦木柱相伴奏出极不和谐的丁零当啷,听得阿追心里难受。

  等到阿追吃完了饺子阿姆也没回来,阿追担心地上楼查看,发现阿姆正跪在泥佛前,双手合十,闭眼无言。

  阿姆啊,你何必拜佛?

  那佛若真有通天本事,若真会庇佑信徒迷众,那他怎么不把我爹还你,怎么不救救您?

  阿姆啊……

  阿追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阿姆回头,阿姆扶着乌木案角站起,冲阿追笑。

  “阿追,我的儿啊,阿姆给你求了佛,供了香果的,有菩萨佑着,你这次一定顺顺利利……”

  阿追不说话,看着案台上阿姆一早去拾来的鲜果和佛像低垂的目光。

  “婶子诶,你家好了不?再晚些就迟了嘞!”同行的华叔扯着嗓子在门外喊。

  这一嗓子像喊醒了阿姆似得,阿姆向外推了把阿追,呵呵地说:“去吧,去吧……”

  阿追瞥到阿姆手背上被汤汁烫红的一小片,没有草药覆盖,就这么孤零零的示人。

  “诶……”阿追拎着包袱,走出了那座养了他前半辈子小木屋。

  华叔是个热心肠且健谈的人,一路上都在试图挑起话题,阿追只是应付几句。

  “阿追,你这次去城里边儿做啥子?”

  “找个活儿养活自己,赚钱了把阿姆搬到镇里来享福。”

  华叔瞟了眼这个半大小伙子,笑起来:“好啊!我婶子命真好!”

  阿追顿了顿,指正:“是我命好。”华叔又笑起来。

  脚程颇远,要绕着山过,阿追啃着包袱里的饼子听华叔说早些年前村子里的旧事。

  “华叔,我爹在哪儿?阿姆说是出去赶集遇到贵人赏识收作仆子了,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他从没回来看过我阿姆看过我一眼。”

  华叔没吭声,叹了口气:“你阿姆啊,真是个可怜人!”

  二人面前烤着的火悠悠地闪着,像阿追的心。

  华叔闷声问:“真想知道?”

  “嗯。”

  “唉,当年……”

  许多年前,付家新婚,两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新娘子善良温柔,新郎朴实能干。

  那日一早,付郎便与妻子道别,与村里人的男人一起去镇里讨活,其中,便有华叔。

  华叔说到这,就停了下来,隐晦地说:“你爹,说来也算是被贵人垂目……”

  一行人挑着做工的活计到了镇里,刚落下脚,付郎便被指名去县衙家做工。付郎挑着担子,笑呵呵地同村里人说:“这下好了,瑛涟的新衣有着落了。”瑛涟就是阿姆的小字。说罢不顾村里人的玩笑,喜气洋洋地去了县衙家。

  这一去,就再没着落。后来有去县衙府里的人说,付郎富贵啦,做了县令小女婿,用的是金象牙筷,银釉五花盆,不得了了。

  故事说到这,就算是结了,华叔小心地看了眼阿追,劝道:“嗐,旧事了么,你们娘俩现在过得好就行。”

  阿追没回这话,眉头从开始到现在始终紧紧蹙着,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叔,佛像眼睛一直都是垂着的么?”

  华叔不明所以:“是啊,看着人么,庙里那个和尚说是什么,额,普度众生的意思。”

  “是吗?”阿追轻蔑地反问,再没说话。

  好容易到了镇里,华叔和阿追分开。阿追拎着包袱挨家挨户问收不收伙计,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后终于有了活,是一个饭馆里跑堂的,一天下来也没几个子儿,可阿追心里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踏实,咬着牙想着赚钱让阿姆来享福。

  馆子里的管事欣赏这个踏实有干劲的小伙子,劝他慢着来,身子要紧,阿追挺起胸脯说:“身子好着哩,只是阿姆身子弱,等不起我慢慢来。”管事便不再劝了,只是有什么好事总想着阿追,阿追感恩他,心里暗暗发誓往后赚大钱了也要给管事分点。

  一日馆子里的人少,管事拉着刚忙活完的阿追聊天,聊到了县令,一向不怎么接茬的阿追问:“那个县令叫什么名字?”

  “姓金,叫金福。”

  “他小女儿叫什么名字?”

  “小女儿?哈哈哈哈哈哈你逗什么趣儿呢,县令老爷还没娶妻呢!”

  “他是刚上任的?”

  “是啊,原来的县令得垂恩升作知府咯,他倒是有个小女儿,一并跟了去,想来这几辈子吃喝都不用愁咯,这命可真好啊。”

    "说起知府我到有个小道消息,过几天不是拜龙王了吗,知府会下来巡访,要是谁被知府垂目看上当个下人,啧啧啧……”

  阿追告别管事,回了自己租来的小破屋里,躺在瘸腿的床上,脑子里豆腐花儿似的闪过许多画面,最后睁着眼一夜没睡。

    拜龙王那天,街上格外热闹,游街的队伍也格外好看,只是阿追不在乎这些,只知道饭馆生意更好了,他赚的也更多了。

  “阿追在这儿吗?在这儿吗!”管事被人拉住,那人急急慌慌地问。“在后屋……”那人听了后松开手,向后屋奔去。

  “华叔?你怎么来了?”“你……你快回去看看,你娘摔去了!”

  阿追扔下手里的苕帚,扯着华叔袖子向外跑,遇到管事时嚷了句要回家一趟。

  到了屋外,阿追折回小破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带锁的盒子后继续跑。

  一路上二人沉默无言,埋头赶路,一日半的脚程硬生生半日就到了。

  阿追冲到木屋前,外面围了一圈儿人,嘀嘀咕咕着什么“命不好”,阿追瞪了那人一眼,扭头去找阿姆,阿姆正躺在床上,身伴放着那个泥佛。

  “你阿姆她拜完佛起来没站稳,倒地上了,我来叫你阿姆上山的时候发现的,到现在一直闭着眼,没醒过来。”阿追看向说话的婶子,磕头道谢。

  “大夫来看过了,开的药我给你阿姆吃下了,只是大夫也说,要是一直不醒,恐怕……”婶子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阿追沉默,婶子怜悯地看着阿追,说:“婶子先走了,你要有事就和婶子说。”阿追点头,摸索着握住阿姆的手,靠近她的耳朵,小声地说:“阿姆,阿追有出息了,阿追赚大钱了,你醒来好不好?阿追带你住大房,带你吃好的,好不好?”

  阿姆仍是这么躺着,却淌下了一滴浊泪。阿追知道阿姆听见了,继续说:“阿姆你醒啊,阿追给你买好看的衣裳,买好吃的,你醒来,别留阿追一个人……”

    阿追看见远远有一个穿锦衣绣袍的中年男人,声旁有个可爱的小姑娘,他虽然不认得,心中却有声音告诉他:那就是忘恩负义的爹。

  那人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的看。随后走了,又叫人送了一袋碎银来。

  阿追没有要,扔进了河里。

  那一整晚,阿追就这么握着阿姆的手,小声地说了一晚的话。

  第二日大夫再来,把脉时面色一变,说:“人已经去了。”阿追却像没听到一样,依旧紧紧的握着。

  最后是华叔看不下去,说:“阿追啊,婶子已经走了,人要入土为安……”

  阿追睁着满是红血丝的双眼,问:“为什么啊,华叔?为什么啊!”华叔背过身重重抹了把泪,抱住了阿追。

  阿姆下棺了,棺材是阿追请镇里的老师傅打的,用了阿追攒的所有钱,这竟然是阿追能为阿姆做的最后一件事。阿追将棺材一锹子一锹子好好地埋在了地里,立了一块碑,碑前放了一整排阿姆生前不舍得吃的鲜果和阿追包的饺子。

  阿追回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家里的佛收了起来,他看着手里的泥佛,仍是低垂眉眼,嘲讽地说:“什么普度众生,却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将泥佛随手摆在角落里,说:“你不是我的佛,我的佛,在地里。”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