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
mu沐 发表于 2024-05-18 01:26:59 阅读次数: 76838天气热起来了。广东热起来,早有签字画押般确切的律例。先酝酿一场大风,再下场持续半小时的瓢泼大雨,天紧接着晴朗、空旷,遗留的痕迹被炽烈光线抹除,一切显得干净,像是迎接一架纯白纸飞机在云间漂浮、晃动,把云搅散。明晃晃的光照射晕染雨水潮湿气味的红土和密匝匝的蚂蚁窝,阴影随即存在,但大部分的地区都被太阳倾覆,水蒸气律动无形的躯壳向上爬,等待另一场大雨。柏油马路很快要干,它的肌肤粗糙。陌生人和陌生人抬起步履,失去鞋子带起、溅射在对方裤腿上的水珠。天气就是这样变热的,它命令人类无可质疑地穿上短袖、住在阴影处,然后接受并习惯热天。
小学课室里的风扇不耐烦地摇摆扇叶,窗外是耀眼的绿和澄澈的镜面世界。我在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里看见肖本恩的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雨中树梢上互相蜷缩身体的鸟,睫毛窝着一团阴影,我忍不住出神,游离开雨声铺垫的噪声舞台上老师写板书,粉笔摩挲黑板的“滋啦”,接着逃开风扇抽打空气“咿唔”老头子似的唠叨,除却这几种主要的音源,世界仿佛就此默不作声,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观察肖本恩的行为,无聊地发呆、长久眼睛朝外的遐思,或者他的心中正在想着某个人,那会是谁?我试图在静默的周遭里暗自窥探肖本恩的内心世界。而后我突然想到《查理九世》里的扶幽,他的鼻梁上搁着一副眼镜,当然我忘记了它的样式,只记得他惨白的额头下的眼睛被黑色软毛覆盖,也包括他的眼镜,插画中他独自沉思的样子宛如在古老、沉默在海底无数年后被打捞出的桐木桶里储藏的红葡萄酒般神秘动人,我相信我观察肖本恩的样子和扶幽相差不远,远超同龄人的成熟程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有一个劲幻想、挖掘幻想间的联系的毛病,但我怀疑肖本恩也有,他已经头也不动、手也不换地把半个身子撑在桌子上,出神了三十二分钟。大约这个时间,也有可能是我的脑补,不过并不重要,这已经接近下课铃声响起的点。长久的发呆、走神必然得去想些什么,肖本恩肯定在幻想什么,而不仅仅是看到窗外还在下的大雨以及那两只老师没教我们认识的鸟。他一定也是个幻想家,那我们就是一类人了,我为我想到这点而兴奋不已。
“天气就快要热起来了,马上的事,对吧?”他转过头对我说。我吓了一跳,像在上学路上把嚼了很久的口香糖随口吐到斑马线上的低年级小朋友被老师抓到样惊慌失措,回过神后我点点头,把脸侧回面朝黑板的一方。下课铃响,刚才的话作浮云样散去,教室又被激烈却难以分解的声音过饱和填充,菜市场似的。他兴许说对了,窗外雨依旧在下,快要打湿噪音,使一切变得水润润的,朦胧了热天来临前的短暂间隙。
在认识肖本恩之前,我和欧阳聪已经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不过我不叫他全名,只是叫他欧阳,这样方便许多,他也暗自应允我这种叫法。欧阳说肖本恩这人有点怪,做事总和别人不同,一下子勾起我的好奇心,开始注意到原本不太显眼的肖本恩。欧阳说的故事,要从我们的班主任黄老师的课堂开始讲,她是教语文的很年轻的女生,讲话总是欢快的,带着青春明亮的色彩。她的课堂自然也趣味十足,那天天气宜人,风平缓地驱赶炎热离境,体感刚刚好,是只穿件打底t就能在外头很畅快玩耍的时候,似乎为肖本恩接下来的表现增添了神秘色彩,宛如老天相助、上苍保佑。实际情况是否如实已经无从考究,不过他在课堂的表现的确令人吃惊,打破认定默默无闻、沉醉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肯定无能的质疑——黄老师讲到作文,周末作业,一篇谈论家庭、自定标题的叙述作文。当时作文总要先经过批改,被红墨水划分成三六九等后再放到课堂上评讲,黄老师会先表扬拿到A+的同学,然后是A。这串不长不短的名单经常出现我的名字,我会欣然接受表扬,得到鼓励后就格外喜欢语文课。但那次作文全班只出现一个A+,我们好奇地询问是谁,却不敢相信从黄老师嘴巴里说出的名字是“肖本恩”,他的名字没有在其他老师的口中出现过,像是个陌生的局外人。他本人似乎也很惊讶,不过很快平静下来,如平常样低头不语。黄老师仿佛无视我们的讶异,拿起他的作文朗读起来:“我爸让我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在办公室里叹空调,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浸湿了,不多的头发趴在头皮上,斗大汗粒沿着胳膊淌开来,蜿蜒的小河钻进红砖间的缝隙,投射出线状的阴影,阳光照进去,像珍珠闪闪发光。不过我不想在坐在办公室里,我想去北方,去到没有热天的地方,这样就不用开空调了,省电。”她告诉我们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段,特别有真情实感,我们要向肖本恩的这种写实精神学习。欧阳说肖本恩怪就怪在居然对老师的褒奖没有丝毫反应,换做别人可是得兴奋大半天。但我却觉得他的念头奇怪——想去北方,可那太冷了呀。广东还算不错,再热的天,忍忍也该习惯了。之后我们和肖本恩越玩越熟,才发现这个念头不是临时起意,几乎算是他的梦想。我相信他终究要走,就希望他能从冰天雪地里带些什么给我们,譬如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亲眼见到下雪,热天前大雨,之后只剩炎热。他安慰我说会的,起码他会先给我寄一片雪花,比鹅毛轻的那种。
肖本恩站在顶楼上,南楼南侧,这时有风把他的衣领吹立起来,笔挺得像经过精密设计的电线杆。本是去操场上玩抓人还在“全员加速中”的好时候,但他就在顶楼上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看着肖本恩的身形在逐渐强烈的南风中模糊成单调的轮廓,他仿佛就要在下一秒消失,化作北上的风。的确是有这一回事,肖本恩想去北方,广东甚至是记忆里的整个南方都太过闷热,他总会边走边冒出满头汗,无论什么材质的衣服都逃不开最终腻在身上的结局。认识久了他告诉我们他讨厌热天,所以长大后他肯定要去凉快的地方生活。不过此刻他肯定不会想到离开,当天的风宛如阿妈的丝巾拂过脸颊般温和、轻缓,不像古时流放之所该有的情形。肖本恩沉醉在南方无数朝北方进发的夏风微粒,我试图大声喊他下来玩游戏,但他动也不动,似乎没听见。我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独自走回课室,环形柱廊被风贯穿,风恍似被曲状又紧紧嵌合的瓷砖、大理石地板构造的环形甬道困住,如同刚被捕获的兔子般不安地来回攒动。后来我听黄老师说她一上午都在教学楼里窜,寻找肖本恩。他在那个上午没回教室上课,一直在顶楼上站着,风也一直没停地朝北吹,地面多了很多翠绿的落叶,几天后变得酥脆,颜色枯黄。
距离夏天越来越近,热天像未安息的幽灵在城市里飘忽,久久不去。一切室外活动显得不合时宜,人的精神也不好,似乎所有事物都被灼烧得太过,奄奄一息了。我和肖本恩家住得近,我俩终日往返于上下学路上,对周围街景熟视无睹:格子状的蛋黄色墙面被假白的腻子切分成难以计数的钢琴键样,强烈的阳光附着在灰黑墙缝上,青苔勃发,冒出显眼的绿,荧荧地闪烁着那个将要开始的夏日的璀璨光芒。但现实是我们几乎注意不到难忍酷热外的东西,热天给千篇一律的自建房、两侧车道被占满的沥青马路增添的几分奇怪的韵味,像在融化的奶油蛋糕上裱花样莫名其妙。而在感知所能触及的视野,566路公交车没如约而至,空旷的路面上的空气被热量挤压、变形,如同在聚光灯下的舞者扭动身体,旋转、跳跃。我们急匆匆地赶到车站,热出一身大汗。不过公交车延迟到站是偶有发生的事,于是我们在站台投射的阴影里蹲着,等待车辆到站。肖本恩大口大口哈气,他宛如幻化作一口泉眼,不留余力地喷涌汗水、散出热气,利用排出来的水分抵抗炎热。他大概说不出话来,一团团衣服拥在身上,湿腻腻的,衣领自然耷拉下来。尽管我们没在酷热里煎熬更长时间,却感到漫长,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深刻,久久不忘。566路车很快响着喇叭靠近车站,车门打开,喷出厚重、强烈的钢铁气味。好在我们终于被解救了,上车、投币,我们前后靠着坐下,悠长得似乎度过几个世纪的沉默时刻后,肖本恩有气无力地抻着脖子,头向后转,艰难而愤恨地说:“我发现广东只有冬天和夏天两季,这才五月,都热成什么样子了!”我不说话,相信从耳后滑到下巴,再滴到灰蓝色地板上的汗珠会替我表示赞同。车载空调“呼呼”吹着,车厢里没人说话,汽车驶过熟悉的街景,缓缓停到某个站台,肖本恩下车,我们道别。再之后车轮继续滚动,我的视线停在肖本恩坐过的蓝色塑料椅,上面留下了一个硕大、格外明显的屁股印,椅下是一滩水渍,而窗外一色的灿黄,柏油路面不带半点水分,过于干燥,过于热。
另外的一件事也发生在热天。科学课上老师让我们翻开课本,陌生页码有个标题——如何制作酸奶?那时候我们没有专门的科学课老师,科学课是语文老师,也就是黄老师代课的。她大概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按着学校统一转发的PPT和教师专用资料断断续续地讲。一章书里分成一节节,恍惚间会让人觉得像魔方,相同形状、不同颜色的方块组合在一块就变得复杂,以至于非得学了才会玩。她讲着讲着,似乎又看到肖本恩在开小差,便把他叫起来“你来说说,酸奶的原料是什么?通过什么步骤做成的?”肖本恩成绩不好,出奇的是他竟然讲出了答案“是纯牛奶、酵母菌,接着放在罐子里进行发酵就好啦。”,黄老师大概也没想到他能说的出来,吃惊地邀班上的同学给他鼓掌。他腼腆地低头,掌声停止后他小声问:“老师,既然酸奶是靠发酵完成的,那把它放在外面为什么就会坏掉呢?”,老师思索片刻对大家讲:“肖本恩同学这个问题提的非常好,等我下课之后查百度看看是为什么?”,接着她让肖本恩坐下,继续讲她的课,不再管肖本恩是不是有其他小动作。非正科的课比较轻松,过得更加快,黄老师在下节语文课告诉我们原因“酸奶要在阴凉地方发酵,温度高了就会灭杀酵母菌的活性,所以在外面会变质是因为太热了。”肖本恩在台下默默点头,按照指示翻开语文课本,他侧过头对我说:“都怪天气热,人都要发霉了,酸奶怎么可能不坏掉,去凉快的地方就不会,可以放心把酸奶放在冰箱外面。”我不作回应,汗珠模糊那一小段对话的真实感,酸臭味逼人紧闭感官,多说半句就可能使空气中无名火顺着咽管直下,灼烧胃壁。之后我幻想在热天会有什么发生?酸奶腐败之外的案例,高温里总有东西和人要承受莫名其妙的灼烧。那还有什么会变质?我开始疑惑,在热天前出现的大雨带来界限,诞生难忍的气息、陈旧的刻板印象和执着的念想。不久之后是毕业典礼,再过后我们就要迎接一个漫长的暑假,它会消融过去六年的半数记忆,最后一切变味,包括我和肖本恩,再见到就是人发酵后陌生的改变,兴许还是在热天,我们一起在屋檐下躲闪光线。
毕业典礼如约而至。期末考完后老师硬是把整个班人留住,不让我们回家,说是要拍毕业照。我对拍照毫无兴趣,一心想跑回家玩我的英雄联盟,欧阳也这样想,不过他打的是王者荣耀。午后两点,我们被画上奇怪的妆容,在热浪里驻足等待。汗水在一定程度上变作献给热天的祭品,所有人都在流汗,毫无例外。接着老师提醒轮到我们班了,她让男生站在铁架子上方,女生在下,她们的头发掩盖了闷热的迹象,看起来每个女生都在精神抖擞地等待这张照片的新鲜出炉。当时我不能理解这种事,在异口同声的“茄子”和“咔嚓”闪出的白光里那个下午隐没了,过挺长时间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一本相册,昭告我们的小学生活结束,唯独让我惊讶的是肖本恩在那张集体照中罕见地露出笑容,我只记下这些。再之后我突然发觉,有些人见过一面就再也见不到了。横亘热天的身体里飘荡出的汗汽汪洋,最后在另一场必将落下的大雨里冲刷干净,变换模样,像打水漂的那枚石子被激流冲到下游的石滩,接着某人捡起他、扔掉,我们许诺再见的言语就只是空白的音符,最后不见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么一回事。
熟悉的地方变动,人和人间像是再也不能相连的内流河和外流河对彼此感到陌生,有时候我会忽然想起肖本恩,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远走、去到北方,大概不关我事,但我希望他爱流汗的毛病能得到缓解。广东要热起来了,窗外大雨已经下很久,马上要停,再接着又是一个冗长的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