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
无音无字歌 发表于 2024-07-08 22:56:09 阅读次数: 204402我们挣扎着这个夏天燥热黏湿的微妙引力,祈求某一天突如其来的醍醐灌顶。
01楼梯间
浓密的刘海被汗水打湿,结成了一缕一缕紧密地挂在布满痘印的额头上。太阳的余热顽固守护着它的领土,空中裸露的电线分割开云层与飞鸟。老小区被泔水的臭气、呛人的油烟味与晒到泛旧的石砖占领,对面的中学大门上挂的红条幅被风吹落了一半。
每一天晚上她都会来到这里,走上第三排左起第二栋居民楼的六楼接受补习。
一辆小小的电瓶车停在了大树旁,视野中一只粗糙、黢黑的脚套着不大跟脚的拖鞋点了点地,示意她下车。
她的眼睛因为近视而长久地眯起,拖了好久都没去配眼镜。下车后她转头定定地看了眼脚的主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赶快离开,然后慢慢拖着步子走向二单元。
楼梯间里有一股陈年饭菜积累的腐香,深灰水泥浇筑的台阶因为缺少阳光的照射触感冰凉,生了锈的扶手上粘着几坨不明物体。黄昏时沉闷的光穿透一扇小窗,微尘徘徊在空气里,掩住了她的神情。
抬头看不见延伸的尽头,漫无止境的回忆与焦灼使她举步维艰。
“宇桢第二题写完了吗,快点,小远和宁宁都在等你。”
“你怎么跟没听课似的呀,你这样我也没办法。”
“小远和宁宁我知道肯定可以的,宇桢就...呃..那个一下”
婴孩响亮的啼哭声骤然划破锅碗瓢盆和谐的交响,老年人咳痰一阵接着一阵。钢琴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是一曲弹得乱七八糟的李斯特。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捶打着她的心脏。
“现在在双减,找到课上真的不容易。”
“一节课510元,你走神就是在烧钱。”
“一下子报了30节课,咱们家的条件一般,绝对不能浪费。”
蝉鸣侵略耳膜的每一寸空间,角落里随意堆砌着不要的婴幼儿玩具逐渐倾斜。疯长的枝桠延伸进水泥护栏望之莫及的空间。手表上的时间展示迟到的尺寸,耍帅故意单肩背起的书包仿佛要将她拉拽下去。
被添加进的第三人、跟不上脚步的追逐者、态度散漫而不学无术的学生。
宇桢狠狠地将包扔在地上,一下一下踹着干瘪的它。灰色的鞋印缀在米白色的布面上有种诡异的和谐。拉链不堪重负地滑下,露出了数学练习的一角。她疯狂蹂躏着夹在书里的草稿纸,缓缓蹲下。
“轰————”那堆废品玩具未碰即塌,砸落在她脚边。楼上的住户吓得赶紧关上了门,也不知道站在那儿看了多久。
“我真是,恨死数学了。”她内心咬牙切齿道。
明明怨恨着一切形式的堕落与恶习,嘴上身体上却总是挂着没心没肺的态度与略显做作的油腔滑调;明明她那么渴求着被夸奖、被欣赏,却永远徘徊在可悲的自我陶醉中。
天色转暗只用了几息,余霞消失不见,蝉悻悻收了架势躲进夜幕。
宇桢捡起书包,把书本塞好后单肩背起。简单打理了一下衣服头发,拉上口罩,缓缓走向六楼。
门开了,是小远的脸。
“啊啊抱歉,今天来的稍微有些晚。哇塞空调好凉快,外面真的热死了。”
宇桢作势扇了扇风,屋里的几人都像往常一般一声不吭,她的脸上又挂起了不怎么自然、有些拘谨生硬的微笑。
02自述
“问:怎么样才能在我妈无缘无故地谩骂中好好写作业,保持好心情?”
“现在处于一种想死但理智告诉我不能死的状态..”
他瘫倒在书桌上,面无表情地在微信聊天界面打字。网线另一端的死党超过5分钟都没回复,显然是不在线。
思想被躯壳塞进高脚杯,淹死在了睡眠的甜酒精里。化学反应的气泡咕噜咕噜地上升,不断试探甜腻又潮湿的空气。被困顿包围,弥漫着的是已溶化的时间。
外面在打雷。劈碎了高脚杯。
“法国的萨特和加缪是有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人生是‘毫无道理的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在这种荒诞感下与现实产生冲突引发焦虑。焦虑会让人感到一切都是没有意义,被偶然性所支配。
而加缪认为荒诞感是对生命本身的提问。举个例子,学生每天六点起上课到晚上十点,日复一日。当学生开始意识到‘为什么’后,便对这个世界产生荒诞感受,开始认为一切无意义、开始消沉,开始思考“我为什么要活着”。
而加缪认为人应该去‘反抗’,正视生活的荒诞,没有希望和激情,人不会被虚假的目标控制,活在当下。”老师调了调麦克风,刺耳的蜂鸣响起。
“我举这两个观点是想说明存在主义的两种不同。进而说出我对死亡的看法——死亡不是残酷的终结,而是仁慈的完善。
尽管死亡像是一个窃贼,将人几十年的成果付之一炬,无法永远拥有。但也正是死亡在维持世界的秩序,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人变得更加警醒,生活开始充实忙碌,生物的更新换代不停断。”
他在纸上记写着什么,杂乱无章的字迹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伟大的思想者早早意识到生命体的本质,他们的做法是穷尽一生追寻思想并通过精神传续,这样的做法与萨特的“自由”相似,都是在其中找到意义。
知道终有一死,便几十年如一日抱着悲观赴死,连行动权都丧失,终结其他可能,这样的做法就太可悲了。所以我现在早已不会问“为什么活着”,如果早早想到不客观的答案,那么立世的心态也会受影响。”
下课了。
今天的笔记又拿了A,老师拉着他的妈妈例行客套。
“程程真的很优秀,他是那种特别静得下心的男孩子。钢琴弹得好,学习悟性也是可以的,上课可活跃了。将来一定会很厉害。”
“哪里有啊,他这不过小孩子一个的。都是老师教的好。”
稀松平常的交流一次又一次在那扇油漆略有些掉色的大门旁上演,南方多雨的天气使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在楼道里徘徊。手上提着的各色雨伞溢满了雨水,在棕黄色的瓷砖上留下了水痕。
拥挤繁琐的各色组合构成了一幅烂俗的图纸,不同的孩子、不同的家长输出着各自不同的殷切。他们牵起了手,对对方的话置若罔闻却仍旧热烈的发泄着逻辑错乱的主张。
他盯着一把普蓝色的长柄伞,静静地站在母亲身旁。出门前刚擦过的一尘不染的球鞋打着节拍,脑内无限循环着昨日听的相声,一不小心笑了出声。
“别抖脚,没教养的孩子。”母亲瞥了他一眼,又扯了个笑,“让王老师见笑了啊,哈哈哈哈。”
王老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显然有些尴尬了。
毕竟已经聊了快半个小时,大学毕业没多久的王老师没多少招架过度热情的家长的经验,他察觉到尴尬,稍稍捏了捏母亲的手。
她甩开他的手,“王老师啊,能跟我说说程程平时......”
他转身跑下了楼梯,“妈,我在一楼等你”
很常见的剧情走向,大部分孩子都经历过的事情。无非就是过一会儿家长讲完话下来,问责一顿便此事了了。
就连那些突如其来的争吵,墙上狰狞的凹陷,一点一点被摔在地的日用品,声嘶力竭的吼叫与泣不成声的卑微姿态都只是一曲娴熟的《致爱丽丝》。
每个弹钢琴的人初学必学的曲子,每个“他”成长中稀松平常的日常。
跟人说都不会有人安慰你一句,青春期嘛,正常的事,就别那么矫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到底该熬多久才能和解,到底要多久才会遇到那一刻的醍醐灌顶。
她剥开他的莽撞,剥开他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将所有的缺陷与情绪放在显微镜底下拍摄、展览。岁月给予的深厚挤压着他的肩背,使他逐渐变得挺拔。
“当我有了孩子以后,我绝不会对他们说重话。真的太累了,我不想成为像您那样的人。
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完全完整的,为什么您可以轻易给我下定义,把我看得那么绝对呢?难道在您眼里,我就是个毫无情商、幼稚的小孩吗?
您真是个矛盾的人,口头上说着就事论事,但每次谈事情时总是只听自己的观点,好像我每句话都在狡辩。所以我渐渐学会了撒谎、迎合和沉默。
您知道吗?每次在外面听到别人骂人时,我总是想到您用来骂我的那些极端的词语。所以我从来不会用“就是”、“根本”、“完全”、“简直”、“压根”这样绝对的词汇,因为我知道那样听起来会很伤人,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侮辱。
今天情绪真的太崩溃了,可能是深夜的影响,但我想更像是长期积压情绪的爆发。“——来自程程的备忘录
03雨季
“就是,我明白青春期的几乎所有心动都只是荷尔蒙的反应而已。但是我控制不住,我无法摆脱它带给我的心理作用””
“我明白,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阿雨斜斜的倚靠在寝室阳台的栏杆上,别过头对我说到。
她的侧脸蒙在飘洒进阳台的细雨里,少了那副五官天生具有的锐利,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的哀伤。那种哀伤呈现着一种半透明的色泽,剔透得十分沉闷。我望着阿雨英气而立体的脸庞,没来由地想要抚摸她的头发。
阿雨和我认识已有三年。
初见时是在初一刚分配的寝室中。她穿的很明艳,大概是白色短裙配上橙色的上衣,神采奕奕地跟所有室友打招呼、寒暄。一个干净利落,称得上一句英姿飒爽的女孩儿——那时,我记住了她不时把中长发挽到耳后的小动作,以及与他人谈论时飞扬恣意的眉眼。阿雨身上充盈着某种不知是否可以命名为青春的能量,这份能量使她总是从人群里脱颖而出,晃得身边人目眩神迷且又心驰神往。
搬好寝室的第二天便是军训周,阿雨不负众望地成为了这个新班级的聚焦。最后一天晚上她站到主席台前跳了一段舞,舞的具体细节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个夜晚的所有光仿佛都被她捊取——那并不是一种静美的感觉,相反,那天的一切都凌乱、嘈杂,充满了学生自顾自的闲聊(嘿,她跟嘈杂这个词汇真的很契合)。但这不是值得说道的问题。
新学校的一切对于大多新生都是别扭、湿润的,每天都像是半干的雨水顺着墙壁挣扎着下滑,被奇异的引力牵引着探索地面的世界。寝室就像一个差强人意的中转站,我们在这里和家长联系、同室友聊起小学的人或事,在生硬中找到往昔聊以慰籍。
某天傍晚,阿雨突然在寝室里对我们说:“我喜欢杨鸥。”
怪异感突然涌上心头。禾诧异地开口,“你不是喜欢齐一山吗?”齐一山是阿雨的小学同学,亦一同考到了这所中学。军训第二天晚上熄灯后,阿雨便跟我们分享了她对齐的感情,我们甚至还一同陪她去齐的班级偷看过他。杨鸥则是阿雨的后桌,这些日子来他们俩自习课确实没少传纸条。
她没有像往日一样笑。心不在焉地搓捻着手指,五官隐藏在阴影里。
这种怪异只是短暂的。我们这群室友在日后便迅速变成了这段感情的军师。她和杨鸥成了班级里人尽皆知的暧昧对象,不少人以为他们俩会成为这个班的第一对情侣。一起走在校园里、一同吃饭,像是很多段青春的佳话所写那样。
但很快结束了。就在开学的第一个月末尾,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模糊地听说他们在微信上坦白了什么,然后不欢而散。
阿雨坐在寝室冰凉的地板上哭诉。她的声音很清晰,但却很遥远。我不便转述。
这种无声的烦闷持续了大概两周,后来阿雨在半个学期内换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爱慕对象,同学中渐渐出现了很多别的声音——对于她在感情生活上过分充裕的精力,然后衍生到更多——风风火火的性格、那份有些狂妄的自信,甚至到了穿搭与容貌上。
很荒唐,开学初使她成为中心的特质现在变成了别人背后鄙视的论据。
声音越来越响,阿雨不断地爱着。
她爱得真的很夸张,对于每一个她宣称爱过的人,持着一种天真、张扬、真诚且轻快的奋不顾身。我感到恐惧和艳羡,但也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震撼和悲戚。一只飞蛾,对火的留恋是天生设定好的程序,亦是圣贤嘴里的愚不可及;身上艳丽的斑纹既作美丽的写证,又是畏惧者畏惧的根源。
她说不上来那是为什么,但还是爱着、爱着。青春的酸楚和强大力量。
后来她通校了,也不再那么多地参与进班级的话题当中。大概过了两个学期,由于父母被隔离,她迫不得已回学校暂住一周。
估计是一个周五晚上,大多学生已经回家了。寝室熄灯之后,我同她在阳台上借着校园里的路灯夜聊。她聊了很多,聊到了现在喜欢的苏同学,聊到了自己在这所学校里生活的感受——她说,她知道那些背后的话。
我沉默地注视着栏杆,“那你会后悔吗,后悔不该把那么多精力用在他们身上,最后几乎什么也没换来。”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对我说了开头的那一段话。
然后没有然后。
她继续着初中生活,初三上的时候休学去考了外面的国际高中。现在是一个有点辛苦,但过得很“阿雨”的阿雨。她或许还会爱上一个又一个人,或许还会困惑,或许已经没有那么张扬自信,又或许更胜一筹。
这篇文章无意讲述任何谜题的答案。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场醍醐灌顶,宇桢、程程、阿雨,还有更多更多的人。
但我们的等待并不是停留在原地,我们仍然在不断行走、不断改变。困惑是贯彻一生的命题,挣脱了,陷入新的困惑。就像这篇我初一时便写下前两段以及第三段开篇的文章,如今填补起来才发现,当日困惑已非现今困惑,很多感情已淡去(当初喜爱加缪时留下的言语,如今看来却令我尴尬非常),但又有新的五味杂陈涌现心头。而雨季中的文字相当不生动,所有描述变得相当无力刻板,是因为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失去了当初的那份宝贵的无措(至少对写作而言,“感知无措”的力量无限),却不感到惋惜。因为新的谜题已经来临——所以我仍然执着地念着那句咒语。
醍醐灌顶,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