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之人|涘乡
雾岛歌 发表于 2024-05-12 10:15:20 阅读次数: 20758平野上被夕阳穿透的雾霭消失了踪迹,月光将它们遮起,灯光将它们藏匿。
泯埃伊的乐声从雾气那头传来,传进艾弥的耳朵里,旋律悠扬欢快,富有活力,艾弥暗自称赞泯埃伊的演奏者。
演奏的人从夜幕中出现了,他捧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泯埃依,吹嘴部分用榅枥的树枝雕刻而成,其上纹样描绘火焰燃烧的景象。他朝艾弥的家走来,艾弥把窗和门打开,帮演奏者把光芒倾泻在道路上,演奏者轻声与艾弥搭话: “我将去北边的大回廊港,但今夜我能借您的床铺一用吗?我会支付与之等额的酬劳。”他声音和他的琴声一样,欢快而令人满意,令人放松,令人难以忘却。
艾弥打量着这位来客,他的步履沉重,唇舌龟裂,他身上的衣袍就着从威林格勒带来的泥泞紧贴在它们主人的胸膛和腿脚上,他的干粮和水必然已经见底,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艾弥认得来客的乐器,他自己也曾有一把泯埃伊,他怀念它悠远空灵的乐声。
艾弥请来客在屋里坐下,这座简陋的屋舍靠在一隆土丘上,半边嵌进丘里,屋顶铺着白杨的墨绿色大叶,四壁的木板取自白杨,房屋的四柱取自白杨,房子的门框和窗棂取自白杨,连门板都是白杨木的。
“你渴吗?”
“当然,谢谢。”
艾弥拿出自己酿的果酒。
“请问您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请给我讲讲北方的故事。”
“那还请洗耳恭听,让我给您讲讲‘涘乡’的故事。”
“值夜走在大湖的汀州上,从自己的兜帽下注视着东方的天空,涘乡的太阳即将落下。
“值夜坐下来,让长袍浸入无波的湖水里,值夜从怀里掏出一只镀铬的灯盏,灯罩下什么也没有,没有能为值夜驱散黑暗的火光,没有流入值夜手掌和脸颊的股股暖流,只有金属的外壳上映出些许余晖,黯淡而无力。
“值夜照亮涘乡,值夜照亮湖水,为众星引路;值夜照亮自己,提醒自己身为值夜的职责所在。值夜把手伸进袖口胸带,摸向汀州细腻却不毛的沙地,摸向水下的湖床,他胸前的口袋里没有油料,长袍的袖口里没有膏脂,湖底湖边没剩下能够点着的柴火,值夜又看向地平线,太阳已然沉入湖中,将在大地另一侧升起的‘晨星’也摇摇欲坠,‘晨曦’颤动,又一个需要值夜的黑夜就要到来。
“值夜在涘乡的第一个真正漆黑的夜晚思考起来,不时他便想到了,他的头脑里还贮藏着最后一点燃料,值夜把灯盏也浸入清凉澄澈的大湖,接着他俯下身来,他的前额与湖面相触。值夜对大湖敞开脑海,他让他头脑里的‘水’与大湖相融,值夜筛出与大湖相关的思想,它们最后从值夜的前额流出,这些思想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如丝线般铺展在湖水里,值夜用铬灯将它们舀起,待湖水从灯罩与灯座连接处的缝隙尽数逸出,值夜看到铬灯重新亮起……”
“涘乡的故事告一段落。”来客说着呷了几口酒:“请问您还满意吗?”
艾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有幸为您带来了这一盏灯,”来客从怀里掏出一盏铬灯:“这并不是值夜的那盏灯,却是用相同的技法仿制而成,北方的人们称它为‘白浊’,这个词汇正是对思想的比喻。你可以说两者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这盏灯里装的是我自己头脑里的念头,关于我故乡的念头。”
白浊灯的火光映出两人的面容。艾弥提起白浊,仔细端详着灯罩下那捧白色的火焰,他发现自己的手臂感受不到一丁点热量。
他将白浊放回桌上。
“据说只要白浊的躯壳还完好,其中的焰火将永世不灭。”
“再给我多介绍介绍那位‘值夜’吧。”
“在北方的许多故事里,涘乡是太阳和群星休息的地方,那里的白昼总是如此短暂,然而月亮的光芒却无法抵达那里,值夜就负责充当这片最南之地的月亮。
“在值夜接下这项职责不久之后,值夜烧完了涘乡所有可烧的东西,连大湖湖底的水草都被他在晾干后投入他的铬灯中,最后他决定用‘白浊’来代替普通的燃料,于是白浊灯应运而生……”
“请问你觉得这个故事能够抵上多少食宿费呢?”
“好极了!好极了!但是像您这样的客人总让我忍不住多招待招待你,今夜和我睡一张床吧,如果你不介意挤挤的话,我不认为您应该睡在临时的被褥和床垫上,这样有失宾主之谊——”
“荣幸之至。”
“——所以你也应该多给我讲几个同‘涘乡’一样好听的故事。”
“当然没问题,前提是你的果酒足够。”
艾弥大笑起来,老艾弥很喜欢笑,特别是要把嘴巴张开来笑,他笑的时候白色的须发便跟着他的笑声抖动起来,白天的时候他咯咯地笑,晚上的时候他呵呵地笑,有人逗他的时候他哈哈大笑。
艾弥还长着一把能垂到肚脐眼儿的长长的胡子,长着长长的眉毛。老艾弥的胡子不像其他老人的胡子,柔和的白色看里不见银色,艾弥已经很老很老了。
来客又喝了几口果酒:“那么下一个故事就要开始了,还请洗耳恭听,让我给您讲讲‘伊娅’的故事。”
“伊娅看见面前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于是她弯腰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一样金色的物件,伊娅说不出来这物件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她感到流沙一般的颗粒质感,感受到细呢一般的柔顺材质,感觉到钢丝一样的坚硬质地,它看起来朦胧、神秘、顽皮、美好。
“伊娅去询问自己的父亲,父亲接过了这团好像就将要逸散弥漫在他房间里的美好事物,看了看,然后对伊娅说:‘我的孩子啊,这是阳光啊。’
“伊娅向父亲申请,她想把这缕阳光还给太阳,父亲拍拍她的肩膀:‘那就去吧,记得赶在日落之前。’
“伊娅这会走在城市里的大道上,她看见吹弹泯埃伊和兰地管的奏乐人和领导他们的诗人,腰间挂着诗集,额前带着锌铁的首饰;她看见骑着马,手执白蜡长矛的卫士,身着轻甲,头戴金盔,头发随着拂晓的凉风美丽地飘荡在脑后;她看见正向着灌木上挂洗净衣裳、往广场中心的烤炉里塞生面团的邻家的母亲或者妻子;看见奔跑玩耍的小孩,挥舞着没开刃的短小木剑,唱着童话传说里的行谊诗谣;看见生意人的摊面和他们肩膀上的扁担箩筐,挑着吃食、调料、布匹或者奇珍叫吆喝叫卖。她向着楼宇间露出眉梢的太阳询问道:
“太阳啊,我捡到您遗失的物品,要归还与您了!”
“我爱的孩子,你站得太远了,我够不到。”
“伊娅现在又走在了乡间小道上,她看见晨曦淹没夜幕,晨星闪烁;她看见驱赶着牲口在广阔的平野上游荡的坐在牛背上的人,他拨着里拉,哼唱民谣小调,羊群的咩叫为他打着节拍;她看见帐篷和天幕下的人家,蒸煮汤酒,准备在寒冷的早上暖暖身子,马奶咕嘟冒泡;她看见远处归来的勇士,拖着疲惫的步伐,露着骄傲的笑容,肩上拖着所打败怪物的巨角,佩剑已经砍出缺口,他走在向城里去的道路上。伊娅向着在平野上长草的起伏波涛间沐浴的太阳,询问道:
“太阳啊,我捡到您遗失的物品,要归还与您了!”
“我爱的孩子,你站得太远了,我够不到。”
“伊娅向前来到群山脚下的林地里,她看见百树的牧人行走在林间,说着他们缓慢冗长的语言,赞颂大地的名字,和见证了他们还是橡实模样的孩子和友人交谈;她看见林间驯鹿走跑蹦跳,欢快追逐、悦鸣,有鹿到伊娅身边来,是头高大的白鹿,轻蹭阿尔文的脖颈,仪态神圣,和蔼地欢迎她的到来;她看见林间树木轻歌时从树洞和根系下产出的音符,吱嘎作响,摇摆枝条及叶片,哄鸟儿在他们肩上安眠。伊娅向着婆娑树影后的,天空正中的太阳询问道:
“太阳啊,我捡到您遗失的物品,要归还与您了!”
“我爱的孩子,你站的太远了,我够不到。”
“伊娅行至洋边,她用牧人们赠予的木材搭建船只,出航北海,她看见大海无言的波涛,暗色的山峦沉默着升起,又缄口落下;她看见古北上空别样的暮色,五彩斑斓的星相迸发着五色光辉,组成陌生的星座,四季常在,部分昼夜变幻着的极光挂在古北头顶;她看见世界的边沿,海上的城墙伫立在她身前,它们从海底拔起,直升出海面,玄武岩和黑石支撑着它,令它坚不可摧;她看见城墙外的海域,巨龙在此翻飞,如同陆地上的鸟儿;斯兰德在海里游动,如同河谷的鱼,修长的身体灵活地伸缩穿过礁岩和海岬,青灰色的尾巴闪着奇异的磷光;恩特在这里的陆地上仍管理着所有树木,鲸在乌云里游弋,黑色的身躯令伊娅感到压迫和强大,大地荒凉,尽数揭示在伊娅面前。伊娅在孤舟上用略带战栗的声音向跌向古北的太阳询问道:
“太阳啊,我捡到您遗失的物品,要归还与您了!”
“我爱的孩子,你站的太远了,我够不到。”
伊娅终于抵达了涘乡,太阳也刚好落下,在此迎接她。
“太阳啊,我把您遗失的东西带回到您家中了,请收下吧。”
“我爱的孩子啊,你拿去这阳光作为谢礼吧。我爱你,我的孩子,就让阳光代表我永远照耀着你的脸庞。当我又一次出发时,请跟在我身后吧,在天空上给我做个伴吧。”
伊娅犹豫着:“可我的父亲还在等我告诉他我一路的见闻……”
“那么每年的四月到九月,我允许你回到河谷……”
“伊娅的故事告一段落,请问您还满意吗?”
“这个故事比上一个更加精彩!”艾弥兴奋地说。
“伊娅在成为太阳的侍从后便不再用伊娅的名字,后来的人们叫她‘伊雅’,在北方人使用的维多林语里,这个词汇是月亮的意思,而月亮之所以会发光正是因为她手里的那捧阳光,伊雅跟在被叫做‘索恩’的太阳身后,为不能享受到太阳恩典的大地送去光明。”
“她同她父亲讲了‘世界之外’的景象吗?”
“当然咯,她爱她的父亲,不然也不会同索恩提出回家的要求。”
“伊娅没能碰到值夜吗?”
“或许在伊娅抵达那里的时候值夜瞅准机会,趁着涘乡天光大亮的时候去休息了吧。据我所知,伊娅的故事被写下的时间比值夜的故事被写下的时间更早。”
“伊娅是从北边的‘远方’出发的,据说她启航的地方叫作薇霭,若果真如此的话,我和伊娅可算是老乡了。”
艾弥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白杨里的空地上,艾弥也曾记得许多精彩的故事。
“那么,我还要请你再讲第三个故事。”
失乡之人 ⓵ ② ③ ④ ⑤ 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