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白叶 发表于 2024-07-23 15:17:46 阅读次数: 155981她推开房门,身上带着消毒水的味道。绕过病床时,她告诉自己:不要出声。夜晚她仍然穿白大褂,像一只警惕的幽灵。
夜已经深了。窗户对着的高架桥,偶尔有车开过,压着柏油马路,发出飒飒的响声。街头的饺子馆刚刚打烊,她看见老板锁好门,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 地离开,消失在她视线里。她还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程立冬来学校接她,就开这样的摩托车。她在后座听mp3,耳机里放《甜蜜蜜》:是你 是你 梦见的就是你。风把她的头发高高地吹起来。那时他们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对情侣。也是在那家饺子馆里,程立冬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枚戒指,说,我们在一起吧!她又哭又笑,一张脸变幻出很多精彩的表情。所有人鼓掌起哄,她笨拙地去吻 他的嘴唇。那个月她总会莫名其妙笑出声来,医生来打听她的喜事,她笑得更厉害了,说,你总会知道的。说这话时,城市正迎来一个迅猛的春天。她看见窗外的梨花像雪一样落满了枝头。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即将消失的前兆:一个月后,程立冬出车祸了。
她记得医院的墙壁是灰色的,摸上去有一种粗糙刮手的质感。她在走廊里打转,一块一块扣掉即将脱落的墙皮。两边父母都在哭,只有她茫然得像一个旁观者。主刀医生是她的同事,偷偷和她讲: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她像被这句话击中,一下重回人世,开始没完没了地祈祷。最后的结果是:人活着,一辈子靠呼吸机,大小便永远失禁。运气好,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他动一下眼珠。那时她还在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一年等不到可以等两年,两年等不到可以等三年,一直等到她老死也可以。而人还没有醒,司机家属先打来电话了。求她签谅解书,谅解书签了有三十万。司机比程立冬还年轻,刚刚提车,酒驾上路,把程立冬的小摩托车撞翻了。所有电话号码被她拉黑,家属找到医院来,病房门口,她把手边能够到的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全部砸过去。那天她包里揣了一把刀,削水果用的。后来想想都胆战心惊。她怎么能有勇气做到那种地步。最后也没去签字,司机被判了三年。她问律师,如果人死了,会不会判死刑?律师小心翼翼地说不会。最多七年,再多就不可能了。回去程妈妈找她,和她说,小叶,再找一个好男孩吧。人山人海,人来人往。她挡在医院道上,给病人让路,说“对不起”。喉咙哑了,她人生第一次感到绝望。
十七岁那年程立冬骑单车,从栽满了梧桐树的大道尽头一路过来。他们肩并肩默默走一段路,在宿舍门口分道扬镳。后来他们上大学,程立冬开摩托车带她兜风,车开得不快,她却觉得人轻盈得要飞起来。夜晚的步行街像一个美梦,灯光永不停歇地旋转,她就爱上了这里。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这里买一套房子。程立冬说当然会的。他们就这么开着车一路向前。
程立冬少年个性顽劣,经常打架;教室门上挂一桶水,给讨厌的老师下套。那时她是课代表,发卷子时总要看一眼程立冬的分数,然后开始没完没了地担忧。也许是真的有缘,最后他们还是考到了同一所大学。程立冬出事的第一年,她经常神情恍惚,打没人接的电话,对着手机“喂”两声才会挂断;买饺子仍然要双人份,服装店里会顺手多拿一件T恤。有次急诊来了一个小男孩,很年轻,很像程立冬,打架打了一身伤来医院。她和他说,以后不要再打架了。他问,怎么了?因为爱你的人会担心啊。她没有说。他懵懵懂懂地盯着她,那双眼睛多像程立冬啊。她突然哭了,一群小护士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说,叶医生,你哭什么啊。护士们不知道,她只是想到她也有十几岁的时候,那些事本来已经很遥远了,现在却离她这么近。她把这件事情和程立冬讲了,对方当然没有反应。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像一具被抛弃了的尸体。
她第一次在病房里过年,买了一大块蛋糕和很丰盛的年夜饭。病友们一起吃,举杯庆祝。电视机里在放一年比一年难看的春晚,她迷迷糊糊熬到十二点,被烟花爆炸的声音吵醒。看见闪着光的火星从天的那边坠落下来,撕开大片大片的黑暗,把古老的城市和所有年轻寂寞的心一并点燃。电视机里倒数三二一,人群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全国人民都在狂欢。她想起来电影里李翘和黎小军说祝福语,从“新年进步”一直说到“万事顺意”。她老是忘记后面一句是什么,程立冬就会提醒她“是友谊万岁啦!”这句祝福好像带着一种不确定性——所以他们到底有没有在一起?不知道。最后两人在纽约街头重逢,张柏芝美丽的侧脸倒映在玻璃橱窗上。他们一起聆听着邓丽君唱歌: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电影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她把窗帘拉上,音乐声灌进耳朵,她就这么坐着等到天亮,突然陷入一种无边的怀疑。过完年医生说“艺术唤醒”成功过,她就开始学唱歌,录下来给程立冬听。后来从托养中心请来专门的歌手,仍然不起效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那时她已经不能绝望了。工作忙起来,人总要过新生活。父母老了,程立冬是独子,两方都没有太多积蓄,只剩下她还有工作。前一年她凡事都亲力亲为,把一天吃的药满满当当写在小白板上。而如今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竭尽全力请贵一点的护工。每次医院的账单下来,总让她瞠目结舌。护士都很同情她,总是一拖再拖,每次交钱她的脸都像火烧,她曾经是自尊心多强烈的女孩。五万块,那次她竟然都拿不出来了。父亲从账户里划了一些给她,才把钱勉强补上。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养老金。那瞬间她想,早知道签掉谅解书好了。三十万能干多少事情啊。转瞬间她又为这个想法感到深深的恐惧与厌恶,那是她对她未婚夫的终极背叛。那年她二十九岁,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没有房子和车子,起码的存款也没有。她终于成为这座城市里最孤独的那一种人。那天她走在街上,看霓虹灯一盏一盏升起,把每一个夜晚都照得亮如白昼。她突然意识到这里的危险:每个人初来乍到时,都被它繁华的表象所欺骗。而当他们幡然醒悟时,已经越陷越深,无可自拔了。回去后她把存折翻出来,那是她和程立冬攒着买婚房的钱。她曾经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动用这里的一分一毫。而现在想想,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当那笔钱从账户上被划去时,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苦苦坚持了那样久的东西,其实都是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她关于未来所有美丽的念头,在那个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她浑浑噩噩熬到了第三年,看惨白的梨花开了又落,落了再开,她骑着自行车碾过花瓣的尸体。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一种没有程立冬的生活,也习惯了每天和程立冬在一起的生活。年初领导来找她,跟她讲一个晋升机会。薪水很好,在她一直想去的香港,资源和前途都在向她招手。她心动了。纠结了一瞬,最后还是婉拒。领导很遗憾地说,我能理解你。眼神像在看青年守寡的孤孀。她突然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想把文件夹拍到领导脸上。原来这么多人都在可怜她吗?晚上她和程妈妈面对面,两个女人默然不语。她在削苹果,一不小心刮到手,她紧找餐巾纸止血。擦着擦着,她的眼泪流下来。程妈妈说,想哭就哭吧。她不想哭出声,丢人。她感觉整张脸犹如水洗。程妈妈轻轻地抱住她,说,我知道你很委屈,孩子,大家亏欠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谁会怪你呢?她摇头又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晚上她肿着眼睛回到家,闻到淡淡的烟味。她故作轻松地打开窗户,说,爸爸又抽烟了啊。父亲已经戒烟很多年了。他戴着老花镜,从楼上下来,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很惊讶。他问,你哭了?她没作声。父亲没有拆穿她。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父亲问她,你最近好吗?她实在没办法说出“好”字,只能说不太好。他又问她哪方面不顺利,她说,只是工作上的事。真的吗?——真的!爸爸你不要问了!话出口她就后悔了,多冒犯。她把眼泪擦干净,说今天领导让她去香港,她拒绝了。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去就去吧。他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夫妻也是一样。她摇头说不是。父亲问她,难道你能陪他一辈子?她怔怔地看着父亲。如果我说我能呢?父亲摇头了。孩子,你明白吗?这不值得。她沉默了,看着父亲杂草一样的白发。为了将近死亡的病人,付出活着的人全部的时间与金钱,这值得吗?就像在手术室门口,她跪下来求医生救活程立冬,让他和她一起忍受没有任何质量的可言的生活,这值得吗?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曾经觉得爱情力量的伟大可以超越一切,更不用说抵抗价值的虚无了。父亲上楼了,她回到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难想象出程立冬的脸了。
她想她明天之前就得作出决定:她要走么?这使得今天的探望多出一种别的意味。她听见程立冬均匀的呼吸声,现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程立冬刚出车祸的时候,她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倒在血泊里,呻吟着向她求救。她尖叫着跑开。然后世界就变成一片恐怖的黑暗,它纠缠着她,永远永远都没有尽头。现在她甚至不需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黑暗与死寂。她被困在这个夜晚里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那些精密仪器,像一个盲人寻找盲杖,溺水的人找一根救命稻草。那种冰冷的触感让她想到多年前攥紧的水果刀。三年过去了,它仍然在不断地割着她的手和她的心。像一半浮在水面,一半插进水底里折断的筷子。让她在虚妄和真实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司机马上出狱了,她的刑期什么时候结束呢?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灯光永不停歇地旋转,像水晶球里落雪的世界。她想起他们高中学《长恨歌》,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背到“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时候,总会想唐玄宗心真狠啊。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坚信“恨”就是“痛恨”,到结尾“此恨绵绵无绝期”时总觉得格外哀怨。她就抱着这样美丽的误解活了许多年。直到某天程立冬纠正她,“恨”其实是“遗憾”的意思。她恍然像懂了,却又觉得诗歌变得乏味。十年后她终于明白这种深意,就像明白为什么电影要留白,为什么爱情故事要拍的有头没尾。也许某一个瞬间,她也恨过程立冬吧?比如去前台交钱对上护士眼睛的那一刻,还有过年一个人插好蜡烛吹灭把蛋糕吃完的晚上——有吗?
她收回了手。她想,也许这是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了。走出医院的那一刻,她心中突然泛起不合时宜的旋律。她轻轻地唱起来,并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听见。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维多利亚港的航船,像面饼上的芝麻,一粒粒均匀地洒在海面上。黄昏的香港袅袅婷婷地向她走来。她坐在车上一张张翻照片,挑选程立冬的遗像。
程立冬于日前死于肺部感染,不是怪谁,只是时间到了。程妈妈给她打电话时,她痛快地哭了一场,莫名有一种罪恶的解脱感觉。程妈妈给她发了很多照片,她都不太满意。证件照上的程立冬总是不苟言笑,和他真实形象截然相反。她希望能找到一张程立冬笑着的照片,要有美好的青春味道。她终于从单反里找到一张。十年前他们一起去泰山,那时程立冬还活着,她也没有远走高飞。他们还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对情侣。绿皮火车载着他们少年时代的梦想远去,路仿佛没有尽头。她拿着一台黑色单反,记录下了沿途的所有风景,那后来频繁地出现在她深夜的梦里。泰山山顶上,程立冬把相机递给不知名的路人,请求他为他们拍一张合照。那是他们高中时代唯一一张合照。她的单反买了那么多年,她和程立冬却从未合过影,好像觉得不过是快门一瞬,以后还会有无数机会的。那时他们对未来命运的残忍还一无所知。寒风凛冽,她不自觉地往程立冬那里靠了靠。程立冬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帽子上镶了一圈毛边,挠得她脸上痒痒的。快门“咔嚓”按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定格。她赶紧接过路人手上的相机,探出头一张张划过。路人应该是个摄影小白,一连几张都失了焦。只有一张拍的很好。后来程立冬把它洗了出来。在香港金色的日光下,她终于又找回了它。照片上的他们那么年轻,也将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地这样年轻下去。他们穿着一黑一白两件羽绒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挨得那么近。不远处有洁白的候鸟飞过,日出东方,为大地和群山镀上一层金黄色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