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谷

朦胧中有一片狗尾草。

绿得令人心慌。

尽头是一片房舍，内心有个直觉告诉我，那是我的村庄。在村庄的外围有一间酒馆，不知怎么的就突然站在了酒馆面前。推开木门进去，空间却突然开始晕眩，我看不清屋内的景象，只感觉自己在被拉扯被剥离……

“你醒了。”睁眼，还未从刚才的情况中缓解过来。面前之人是蓝柳，我的挚友，同时也是我的医生。简单说明一下，因为在城市里生活的种种压力，我选择在两年前搬到这个小镇，在看病时与蓝柳相识。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但每个人都过得都很快乐，可是我却觉得他们快乐地不真实。如果有人心事重重地站在街上，那么会显得十分突兀。蓝柳的外婆看着很年轻，是这里的上一任镇长，据周边的人所说，是她帮助小镇的居民忘却烦恼，找到幸福。但是我……

“十一分三十二秒，你醒得越来越快了。”蓝柳出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她有条不紊拆去我身上的仪器，我坐在床沿，看着她整理拆下来那些复杂的线路，然后一圈圈捆扎起来放回箱子。“蓝柳，真是麻烦你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还是跟之前一样，我看不清……”

“嗯，我知道。”她将所有东西又一次锁在了柜子里，然后转过身来面向我。“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一下。”

“谈什么？”

“关于你的梦境。”

“害，这有什么好谈的。”

“我是认真的。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轻松，你也不会来找我，对吧？”蓝柳一直都是这样聪明，虽然我知道瞒不过她。

“行，我说。”

“大约是一个月前，我发现自己开始做曾经做过的梦，但是我发现每次做这些梦，都有些细节开始改变。从梦中其他人做的事到整个梦中情节的发展走向，都开始变化。然后又有些内容开始缺失，有的是在我梦中飞速闪过的情景中扭曲转变，有的是直接变成刺眼白光。到现在如你所见，我的梦境开始大段缺失，我能感受到它在逐步崩坏，然后我就从梦境中剥离。”我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短暂抿了一口。

“然后你就来找我，并且只告诉我你睡眠质量不好，还做奇奇怪怪的梦境，希望我将你的情况记录观察？”蓝柳举起一旁的笔记本。

我放下茶杯，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停了三四秒，然后接着开始我的讲述。

“你知道我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吗？我发现在每一次做相同梦境的时候，我会忘记原来的梦，而且感觉我还有一些记忆，一些我曾经的、真实的记忆，也随着我的梦境在消失。我的情感上似乎也缺了一块，而且感受不到忧愁。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地方是空白的，但我不知道我弄丢了什么。那肯定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因为在它发生变动的第一时刻我就感受到了……”

“你不该瞒我的。”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这很荒谬，而且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

“你不该瞒我的。”

“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是个做错事被抓的孩子。蓝柳叹了口气，拉住我的手。“我没怪你，也许是我错了，有些事情应当告诉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你跟他们不同。”

我有些不知所措，愣愣的看着她。“你说的‘他们’，是谁？”

“和你一样丢失记忆的人。”

蓝柳带我向小镇的边缘地带走去，一路无言。走了好久好久，来到了一片山林之间的低洼盆地。 一条溪流蜿蜒在盆地四周，盆地中间堆叠着几块石头。蓝柳站在石头前，将手放在上面，然后默念了几句话。忽而四周的景象开始高速旋转，我感觉自己要被卷走，但蓝柳紧紧握着我的手。

“好久不见，蓝柳。怎么你这次来还带客人了。”我从刚才的眩晕中缓过神来，面前是一位老妇人，看上去神秘而慈爱。还能辨认出这是原来的盆地，只是身边的景物都变了。原来放置着废弃石块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木屋，原本的草地上开满了蒲公英，上面飞舞着许许多多奇异的虫子。有些想要靠近我，但蓝柳帮我将它们驱赶到一边。

“我是好久没来看您了，婆婆。她是我的朋友，但是她遇到了一些问题，我想这里肯定能给她答案。”蓝柳将我介绍给那位婆婆。“这是端婆婆，她是我外婆的朋友，也是遗忘谷的主人。”

“遗忘谷？”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这里是遗忘谷，它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地方。”蓝柳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什么？”我困惑不解，只想弄清楚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超出我理解能力之外的事情。

婆婆看出我的迷惑，她带我们走进屋子。“所有人丢失的记忆都会汇集到这里来。在遗忘谷，有一种生物叫做‘茫’，它们可以随意出入你们的世界。十多年前蓝柳的外婆找到我，在她的需求下我们达成了协议。‘茫’在你们的小镇上收集人们那些痛苦和不愿记起的回忆，让小镇的居民生活在幸福快乐之中。”我想起了刚刚那些奇异的小虫子，想必它们就是所谓的“茫”。屋子里面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大的空间，一排排的架子围在空间四周，上面摆满了相同形状的玻璃瓶。瓶中装满了形态各异的流体，有的在不住打旋，有的缩在瓶子的正中间挤压成小小的一团，还有的很暴躁，撞着瓶子的各个角落。那种叫做“茫”的生物在各个架子之间飞来飞去。

“我默许这种生物的行为，让它们在遗忘谷干活。看到那些瓶子了吗？它们就是不同人的记忆啊，每一团记忆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大多数都给人们带来了困扰。当一个人迫切地想要忘记某件事物时，‘茫’就会感知到这种强烈情绪，然后慢慢将关于这件事物的回忆运到遗忘谷，装进瓶子封存。”

我凑近那些瓶中的记忆，瓶子中立刻浮现出他人的回忆。我转头看向端婆婆。“婆婆，那么请问我能在这里找到我曾经的记忆吗？”婆婆略显为难，“小姑娘，按理说一个人是不能去看存在这里的回忆的，当你看到那些画面的同时，你的记忆也就回到脑海中了，那些封锁在瓶子里的就没用了。”

“可是我能感受到，我丢失的记忆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抓住婆婆的衣袖，希望她能帮助我。“婆婆，她跟镇上的人不一样。她需要那些记忆。”蓝柳也开口帮我求婆婆。

婆婆悠悠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你想清楚了，有些痛苦的记忆可能会给你造成伤害。”随后她叫住了一只“茫”，带领我们向里面的一排柜子走去。

“我在遗忘谷生活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要求索回记忆的。”婆婆看着我，不由得感慨起来。

“那其他人呢？他们知道这件事吗？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找回自己的记忆？”

“傻孩子，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去直面痛苦啊。我很小的时候有被人造谣拉踩的回忆，那是一段多么痛苦的时光啊。直到我来到了遗忘谷，那些可爱的小生灵帮我抹去了那段回忆，我连伤害我那人的脸都忘记了。没有仇恨、没有悲痛。后来镇上的人们不再有纷争和伤痛，大家都活得很快乐。对他们来说，那些令人痛苦的事就这样忘掉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们为了幸福就这么放弃了记忆？”

“也不完全是这样。‘茫’只会筛选出那些能给人带来心理阴影或是会影响小镇上正常生活的回忆。然而在你们的世界，它们看不见、摸不着，来去无踪。在你们的睡梦中或是发呆的时候抹去你们脑海中那些事物。当然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比清楚这点，他们也一直默许‘茫’带走这些记忆。在‘茫’取走记忆的同时，也会吸取人们的一些负面情感，这是‘茫’生长最好的养分。所以就算是生离死别，也不会给日常生活情绪带来什么太大的影响。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如果一个人困在痛苦的回忆中无法自拔，那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对吧。”婆婆又转头看向蓝柳：“蓝柳啊，你父母也真是可惜。如果你外婆早些找上我就好了……”

蓝柳不动声色应下，向我解释。原来当初蓝柳的父亲在一场车祸中离去，那时的蓝柳年龄尚小，但是蓝柳的母亲接受不了这种打击，在小镇上一个寻常不过的夜晚随她父亲去了。只剩下蓝柳和她的外婆。蓝柳的外婆本是不支持这件事的，但在这次变故之后，她就主动找上了端婆婆。自此之后，小镇就与遗忘谷有了密切的联结，并且一直在延续下去。

那只“茫”从柜子上抽出一个红黑相间的玻璃瓶递给我。婆婆告诉我，这是我那些噩梦的记忆。底下还压着一个蓝色的瓶子，那是我儿时的记忆。是啊，没有那些痛苦的回忆的确让生活更加愉快，但是于我而言，那些痛苦的事物也将磨炼我的性格，我也从未想过要去逃避，而是正面迎接它，让它们成为我灵魂深处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也许这也是我与镇上人的不同之处吧。

在蓝柳和端婆婆的注视之下，我打开了两个玻璃瓶的盖子。瓶子中间的那些东西马上钻进我的身体消失不见，一时间脑海中涌入大量信息，疼痛得要炸开一样。眼前一黑，我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前，我听到婆婆叫蓝柳带我到外面。

再度睁开眼，蓝柳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下闭目养神，而我身旁有一条浅浅的河流。“蓝柳，蓝柳！”我支撑起身子，身下压着几株蒲公英。蓝柳起身向我走来。“你终于醒了，感觉还好吧？”

“嗯，今天麻烦你们了。”我四下环顾，却没有看到端婆婆的身影。“端婆婆呢？”

“她在河的那一边，我带你过去。”蓝柳拉起我的手，带我向另一边走去。我发现自己全部都回忆起来了，哪怕是怪诞的梦境，昔日的伤怀还是痛苦不甘的情景，全都重新回忆起来了。但是我却莫名觉得快乐。人嘛，本身就是复杂的，有复杂的情感体验才有真实的人生。

端婆婆指挥着数十只“茫”，有的在将那些收集的记忆倒在锅炉里搅拌熔化，有的在往这条河中倾倒已经处理完的记忆。婆婆看到我们后，招呼我们过来帮忙。

“你们知道遗忘谷为什么要贮存你们的记忆吗？每一瓶记忆经过数年的沉淀后就弱化了负面的影响，它们也是制作梦境的原材料。看到这条河了吧，它的名字叫做‘拾忆河’，意思就是重新拾起原本的记忆。这条河中参入了无数人的回忆和故事，永远向前奔去，看不到尽头。它通往天地人间，也为小镇上的和其他地方的人带去了美好的梦境。给拾忆河注入新的记忆故事也是我的职责之一，所以我不仅是遗忘谷的主人，还是夜晚的造梦者。”

端婆婆告诉我，因为我来这个小镇的时间还太短了，所以还没来得及看到美好的梦境。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绳，然后轻柔地系在我的手腕上。“孩子，以后只要你不解下这根红绳，无论你在哪个世界，‘茫’都不会来找上你。你之前梦境的坍塌是因为在你的梦境中充斥着恐惧诡异，所以‘茫’会吸取你的大段梦境，最后导致坍塌。现在一切都好了，这红绳也会护佑你一夜好梦。我能看出来，你跟小镇上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但相对于你，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茫’在他们生活中的存在是对是错，都已经不重要了。不过你说的有些也是对的，只不过我老喽，也就只能继续仍由他们这么发展下去。不过婆婆还是希望你能继续住在这镇上，以后的事啊，谁也说不好。这小镇里的居民们也该有所改变了，一直依赖于‘茫’也是件很可怖的事情啊。物极必反，也许在某一天，你的记忆会派上用场。也许在往后的日子里，你能去改变他们。当然，你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我也欢迎你们随时来找我。”

我呆呆地看着婆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蓝柳反应比我快，替我谢过了端婆婆。端婆婆点点头，然后就转身消失了。拾忆河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升起一团浪花，将我和蓝柳卷了下去。

顷刻之间，我和蓝柳回到了原来的盆地中央，面前堆叠的石块还是原来的样子，身上也没有湿漉漉的，不像是被卷进河里那样。低头一看，只有手上的红绳还系在那里，告诉我，我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回到我的住所，我看着手上的红绳发愣。“吱呀——”房门被打开，露出蓝柳的半个脑袋。她悄咪咪的溜进来，在我面前低下头。“那啥，对不起……我这么久都没跟你坦白我们镇子上的事情。我们镇上的人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有新的居民到来，我怕你知道真相后离开这里……我也害怕你会离开我……”

我抬起头，向蓝柳看去，然后站起身来，猝不及防地抱住她。

“我会留在小镇，别担心。”

我听懂了端婆婆的话，也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松开蓝柳，我走出门去。“你要去干嘛？”

“改变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