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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都机械杀人事件

夏祎 发表于 2024-07-10 20:30:31   阅读次数: 191357

星野千风坐在桌边,扶起眼镜,无趣地看着手机里的消息。和他调笑的朋友都已经离去,而他自己还停留在这里,维持着最后的幻梦。已经不早了啊。夜色从天幕中沉落下来,似要压制住地上的狂欢,但东京颇有几分与之对抗的不夜的激情,尤其在机械掌管了这里之后。兼职打工时会去做的事全被机器人代管,所以他无事可做。不过自从机器人大范围地投入工作,世界正在逐步变成天堂。过往令他窒息的重担被卸去,他反而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因而他暂时还没有为此发愁。

厨房里,机器人大将在做菜。它做出的食物不可能味道糟糕,也比真人卫生,甚至还能和客人无休止地调笑,虽然这么说,但依然是一种奇怪的装模做样,或者说冒充。客人们嘴里全是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凭空增加了吵闹而已。

“或许应该先回家?不知道是无趣还是不放心的原因多。”这个高瘦的青年思忖道。祖母或许会担心——哪怕身体几乎不能动,思想上应该还是很清楚的吧。

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白色耳机里时新的音乐突然停止。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出自他最喜欢的歌手,还是机器人模仿者。而他听见的,则是一个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的消息:祖母去世了,非自然死亡。

他踉跄着冲出居酒屋,赶到家中。长手长脚的家伙在街上行动,时不时引来些异样的眼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地赶路了。


其实他家算是东京相当老旧、失落的地方。新中野站出来几分钟,就能赶到那间房子。他才随便挥霍过人生的新宿,距离这里也不远,但是因为被另外几间旧居民楼挡住,所以能眺望的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街。机械促使这里的街道一尘不染,连电线和树木都规划一番,但它还是死的,至少在星野看来是这样。

他的家被警察封锁了。他们基本是一群仿生人,偶有人类,也不会来现场。他见了清子,他的祖母,最后一面。她倒在阳台边,脖子上的瘀痕非常明显。这当然不是一次自杀,几乎全身都不能动弹的人,是绝不可能成功让自己窒息的。

另一些警察正在敲邻居的门。这仅仅是一种规则,因为根据最新调查,这栋楼里已经没有其他住户了。最后,他们找上了跪坐在地、一言不发的机器人护工。星野想起她——尽管他不想把这个护工当作人类——被称作“珍妮”这样的音节。她是在机器人护工价格大幅下降的时候,被他用光已死的父母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积蓄,又加上奖学金和打工所得,勉强买给当时已经逐渐不能动了的祖母的。清子的小脑出了问题,那毁灭了她的运动能力。

现在的机器人已经不用花钱了。短时间内,人们发现哪怕所有人什么事也不干,机器也能供养起人。甚至由于算法确实安排好了全部,连管理者的存在都不再必要了。如此一来,哪怕首相在官邸睡一天觉,也不会有人不满,更没有记者再盯着他。或许大家确实找到了拯救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时代的办法,不久后,连整个人世都可以再没有劳力,但那让他觉得怪异。

作为人,星野没有多大的承受能力。他不敢多看。机械警员倒绝不会逃避,执着地拍着照片。他选择去看珍妮。她把后脑的接口露出来,她这样比较原始的机器人往往需要如此提取记忆。

警员们调出她今天的回忆,发现她活活勒死了清子。清子的身躯抽动了几下,却算不上挣扎,而她的目光却平静安宁。机器人通常被认为是没有意识的,所以珍妮被抹除了这段记忆,而将去安排主人的后事。他们不指望死者的孙子能做什么。


而星野自己,却因为是最后认识清子的人,被带到警局。

“您是学物理的?”其中一个机械警员问星野。

星野苦笑了几声:“什么?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反正都成了你们的事。”

机械警员不会气怒:“您去年才毕业。”

“对,但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星野把长腿伸到桌子外,扭扭脖子。他几乎忘掉了保持严肃,人还是从心里看不起机器。

“认识您祖母的人中,有会编程的吗?”

“她其实不认识几个人。认识的也都在我老家了。”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却有些异样,祖母的圈子很小,而这种放弃,或许一多半是为了他吧。

机械警员告诉他:“机器人没有自我意识,不可能去杀人……珍妮受到了操控,否则无法解释这一切。”

“好吧。”星野只能扭头,“那我也没什么能帮你们的。”

机械警员离开了,星野却感到祖母留给他的东西刹那间涌向他。他说什么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玩笑态度,而悲痛则只为他的孤独而涌动。


平静地过了几天。几天里星野专心地回忆祖母,因为遗产有珍妮,葬礼有机器工人。他想哭泣,但是做不到,他依然每日嘻笑着,却感觉心口的棉絮堵得越来越多,像浮世绘里与猫下棋的鼠,虽然脸上挂着笑,心却是为痛苦效劳。

他很少在他人面前论及过往,而过往喜欢在他无法嬉笑的时候跳出来让他痛苦。母亲把他扔在北海道的日子在记忆中模糊了,他已经不记得母亲姓甚名谁,却能记住那天清子脸上的每一次细微改变。他懵懂地猜到自己必须与她相依为命了,而父亲也确实如他预感的那样消失。多年以后,他才听说他是意外去世。这些话哪怕写进作文,最后也会被用嬉笑的态度念出来,而曾让他在无数个夜里用泪浸透被褥的痛苦,就悄悄隐匿了。

祖母在他面前不言苦难,而他也学会了一直笑下去。他依靠着跑步来消解心中的苦痛,越跑越快,以至于在那个破旧的小学里跑三圈就套别人一圈。他在海岸飞奔,有时渴望着神迹降临,更多的时候则是任由风来灌满衣袖,于是像是拥住了许多东西。

他突然想念起过去,可是他能做的只有再次落入霓虹灯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苦中作乐多久,因为现在他的生命已经没有了需要他全力以赴的意义。


星野再一次去医院复查肾病,这里已经没有几个人类医生了,病患之间的距离反而在拉近。星野先是讲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发现肾萎缩,又怎么靠着飞速发展的人造器官恢复。论及医院系统的变化,他大笑着叙述自己之前的窘迫。而心里想起的却是祖母。他记得祖母自己推着轮椅去看病,却怎么都记不得路,打电话去问他,他又把她踢给机器人。最后一直折腾到深夜,祖母回家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去整理旧档案,然后把它们扔掉。“怎么就这样了呢?”

清子理解不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而现在是不是轮到他自己了?机器不住轰鸣着,跟随着机器人,他好像有些理解了祖母的不认路。

他连自己的报告都没看到,它们被直接传输给了机器人医生。

“没有问题,放心吧,可以继续锻炼。”机器人流利地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语。

星野低头道谢,装作很听从,却依然没有完全相信。他从之前得病开始,已经很久没有跑步了。比起伤害健康,他更怀疑其中的意义。他不是没有想过去做出建树,去逃离父亲那样的泡沫经济后的颓废。跑步回来,祖母给他端上大碗茶泡饭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喜悦,冲过终点,听见同学惊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骄傲。

但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机器人确实在供养人类,但每一个人的个体,已经不再拥有意义,它们仅仅在负一种对全体的责任,因此,他渴望的意义反而是在破坏天堂。

离开医院,他接到电话:案子了结,珍妮展示了全部记忆,她未受控制,只是自己作出决定。

星野突然想要回家找出清子留下的东西,来知道更多,却想起搬到东京的时候,北海道的房子里存留的旧报纸、相片就都被投入火盆。确诊退行性疾病后,清子把在东京的回忆也毁掉了。


因为需要等待同批次机器人的全部召回,所以珍妮没有立即被处决。星野请求去见她,隔着玻璃,他无法不露怒色地向机器人提问:“为什么你会这么做?为什么?”

“星野先生认为这是毁灭吗?但我,或者她,会将它当作一种拯救。”

“她不打算活下去吗?”星野害怕其中有他的原因,以至于显得窘迫。

珍妮的面孔像人类那样作出怜悯:“您知道泡沫经济?”没等他回答“是”,她就继续说下去:“她在那个时候入职机器制造公司,结婚生子,误以为自己会永远活在纸醉金迷中,最后被裁员又离婚了。之后您父亲意外丧生,她决定先照看您。患病以后,她发现自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能力。直到她不再能说话——我帮她自杀了。”

“只是这样?”

珍妮看来,这有些咄咄逼人,但她还是镇定地回答:“细节对她太残忍了。她不愿回忆下去。绝非隐瞒,先生。”

“她命令你的?”星野问道。

“曾经作出过承诺,在我的记忆备份里。”

星野又质问她:“那你又何必撒谎先回北海道?”

珍妮转动眼珠,看向他的眼睛:“有些事您会知道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珍妮像是在念诵奇妙的古歌:“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太残忍了。”

残忍,这种残忍指的是什么?星野千风在离开后想了很久。不是把人剖开,掏出血淋淋的内脏的残忍,而是直接在人的思想上毁灭什么。老家门口曾通过公路,那时候乡人误认为这里也将遍地高楼,灯红酒绿,可是最后换来的是几十年还不掉的债,就连公路也在地震中毁坏了,迟迟不能修复。清子以为自己将带去意义,但最后一步步地,连言谈喜怒的微薄意义也失去了。


随意地弄来一瓶汽水,他想起,哪怕泡沫早已碎裂,他也曾经妄想过改变世界。他和几个朋友在海岸疯跑一阵,最后灌下廉价汽水再在打嗝后相视一笑,就足以幻想他们能做一群长跑奇才。后来只是想让祖母喜乐,最后呢?最后却成为蠹虫。

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片空城,虽然高楼挺立,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多年的常态,如今更甚。别说孩子和纸飞机,就连一盏灯,都寻不到。夕阳西下,昏黄的光照过来,他才惊觉自己有些流泪。纸飞机怎么做?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他忆起以前一同飞跑的旧友,打了几个电话都是空号,最后一位则在另一头充满酒气地说胡话。他假装打错,然后挂掉电话。一个机器人走过来,微笑着问他有什么事不开心。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也从没有这么和他人隔离,以至于挡开机器人的手臂,呛咳不止,直到发酸的糖汁从嘴角淌下。


星野再一次来到警局。他请求让珍妮活下来,哪怕她不能算是真的具备生命。

上一次见过的警员回答:“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她如果能不被惩罚,就是默许了机器人能够代替人类决定人的生命是否存在。”警员相当耐心,“星野清子也许需要这样的程式,但是如果某个人不希望死去而不能表露呢?我们会允许机器直接判定他的生存意义吗?”

机器人由机器人约束着,而人类在被饲养,作为一种信条,以不比幻想有意义的形式存在。星野想的就是这样的事,但他没有说出来。

“谢谢……”星野打算记下他的名字,才想起机器人警察没有姓名,只有一个编号。他悄悄记了下来,但不久又忘记。


离开警局之后,他几乎连吃饭这样的事都忘了。他在夜色中找到祖母曾住过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了的公寓,在阶前坐下,任由寒冷从地面穿透,将他浸入长夜漫漫之中,窒息在幻梦里。

在拒绝了几个机器人的帮助后,他等到了那个警员。他穿着人类的休闲服装,星野惊觉他看起来很有人情味——比满街随意塑造的帅气和美丽更重要。

他在风里,笑了笑,告诉星野:“珍妮最后的请求是让我来完成这件事。”

“让我快乐?劝我不要想了?”星野失去了全部礼仪和耐心。

“不——现在,来比赛谁先跑上楼顶吧。”说完,他就向楼梯冲去。星野不明所以,可还是鬼使神差地从另一个楼梯向上爬。他远不如小时候那样,有使不完的力气和雄心,却依然竭尽了自己的全力。

他先一步到楼顶,看着警员从另一边出现。星野脸上丝毫不见喜色:“你让了我。”

对方的回应是再次轻松地露出笑容。这让他回忆起过去,但并没有和谁的身影重合。

“她去北海道是为了取回这个。”警员把一个破纸盒交给他。

“我以前的东西?”星野打开盒子,汽水瓶里的弹珠滚出来,最后露出他留在盒底的照片。中学跑步得第一名的时候拍下的,他以为早就被弄丢了。

责任在人头上的时候,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失去责任,也就失去了生存最后的意义,于是喘气也就没有必要了。究竟是百万年来的过去,还是几年的如今,更令人窒息呢?

远方的灯火照彻夜空,使得云层泛出奇异的光彩。他突然有些想念老家的星空,却并没有因此悲伤。

“你希望我寻找新的意义?”转过头来,他发现警员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回忆起了他的编号,惊觉他属于即将退役的那一批。对机器人来说,退役,也就意味着毁灭。

暗夜深处吹来又一阵风,他的发丝飞扬起来,像童年在礁石滩上度过的另一个秋天。

庞鸿
评分
85
小说尝试将凶案、跑步、机器人等经典的日本小说类型元素融合,使得整体架构显得松散,缺乏有机统一,更像是一次元素拼贴而非浑然一体的创作。作者对科技发展与个人意义之间矛盾的思考具有一定的启发性,但目前小说中基于二元对立的探讨以及对某种司空见惯的乡愁的呈现,尚未跳脱出既有窠臼,缺乏更深层次的挖掘和创新。

朱婧
评分
93
在一众书写人与高速发展的机械关系的小说中,这是具有新意和创造力的一篇,科技元素恰如其分地和故事叙述相融合,情节设计引人入胜,主题也颇具深度,语言表述上可以看出作者深受日本文学影响,但同时能展现出个人的风格特点,值得肯定。

何天平
评分
90
有一些拼贴感,但胜在完成度高。

李国栋
评分
90
一篇颇有趣味的科幻小说,整个故事建构在社会上充斥着机器人的后人类世界,想象大胆、新奇。叙事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谋杀案件的引出也令人充满好奇,很吸引人。

张恩惠
评分
90
一篇完成度比较高的科幻作品,思索着《木星时刻》《克拉拉的太阳》一类作品关注的问题。一方面是智能化社会带来的人工需求减产,另一方面是机器人的机械与人理之争。将背景设置在日本,也比较独特,展现了一定的异域性。
总分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