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虫
吴岷坤 发表于 2024-07-31 20:26:35 阅读次数: 96780最后一棵树了。
他抹了把汗,看着脚边那个坑,又看看四周密不透风的树荫,有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用最后一棵树苗将那最中间的坑填上,踩上几脚,再淋上一盆水,大功告成。
搓掉手上的泥巴,他退后几步,欣赏自己创造的林荫。只是临近傍晚,天光不太明朗,日薄西山,撒下的那点余晖已照不进密密的林子,他也只得作罢。
在近郊种植树林……他浑身疲惫地躺回床上时兀自笑了。这就好比向大海里滴自己的汗——微不足道。锦上添花——他想到了这个词,这花还是自己的血汗凝成的。浑身酸痛的他躺在床上,暗自思忖这次行动的盈亏。自己干了什么?种了一林子树。这是为什么?他似乎忘了儿时一个未了的心愿:种五十棵树。如今他做到了,还多种了一棵。但这只是为了美观的阵型。他只记得单位奖励的“环境达人”最近又要评选了,规模还比往年大一些,而布阵就是其中重要一环;小区物业准备参选地区“最美楼盘”,这个阵型定能以其清新脱俗的设计在众多格式化的大楼群中脱颖而出;说不定这些树将来还能为他谋取其它各种环保奖项呢......这么一想,他立刻觉得身体也不酸了,心也不累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也仿佛就此风轻云淡了。
第二天一早,他在楼上迎着朝晖,望向物业划给他进行绿化的那片委托绿地,上面种着的五十一棵树正向那云间的朝阳张开它们的叶片。阳光照在那静止的绿色浪潮上,将那些树苗的每一片嫩绿的鳞甲都照耀得熠熠生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赏心悦目,瞧啊,多么规整!五十一棵树以同心圆的形状向外扩散在绿色的草坪上,为了让这些同心圆尽可能地圆滑,他甚至动用了物业仓库深处已厚厚地积了一层灰的测绘工具——那还是在测量地基的时候留下的呢……在他这个业余园丁的努力下,更确切地说是在广大业主的支持和物业绿化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这五十一棵树顺顺当当地落户在了这一片不算宽广的土壤中。他就这么看着那一圈圈波纹似的林涛,让他产生一种这林涛要荡开去,化作落叶般纷纷然飘落的钞票的幻觉。于是他的脸上也长出了波纹似的微笑,荡漾开去……直到电话铃声响起,那头传来老板的声音:“怎么还不来上班?缺卡了!”
匆忙在公司里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看时间,已经是下班的时候了。于是他赶回去,趁着昏黄的日光,去到他那密密的林子里转悠了一圈。挺不错,空气很清新,很凉爽,就是没风而已——再大的风,遇到这样密密匝匝的林子也只能流于表面,能力范围只限于在叶的海上造出一片绿色的浪花,根本打动不了里面的一切。他贪婪地呼吸着,直到天空中铺满繁星,月光轻盈地洒落在地上,在叶海的潮起潮落中无声地碎了。
待这月亮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升升落落又到了一个盈月当空之夜,他靠着他的树,坐在干爽的地上举头望月,手上的摇扇扑着流萤。 夜色凉如水,却浇不灭他心中那把熊熊燃烧的火。明天!尽管他要牺牲掉一天的休息时间,能换得不菲的奖金与名号,在他看来很值得。听说这次是好几家公司联合评选呢!掰着手指头算算,这奖金够他再种五十一棵树了!是夜,他按捺着激动而忐忑的心,尽管身体没有酸痛,却还是望着那洒满月光的林荫处,难以入眠。
次日早晨他顶着俩大黑眼圈跑去了公司,老板从边上经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哟,有长进了?”
植树达人的评选很快就在广场上启动了,他差点因打瞌睡而错过。办完启动仪式后,他和众多参选者等待评选组委会来到一个个植树地点,评出优胜者。成败与否,都等待着这一刻。
当评选组一行人有说有笑地漫步到他的树林实地调查时,落日的余晖正躺在那一片整齐而平静的林涛上,为这群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年轻的树秧子蒙上一层扑朔迷离的黄晕。评审组的人惊讶地看着统计数据,大眼瞪小眼一个个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圆?于是又数了几轮,数据与他所述一模一样,五十一棵,不多不少。再看看其他参选者的植树数量和阵形,他们相视而笑——之前他们还在争论的“谁是冠军”的问题在这里迎刃而解了,那些所谓的“艺术阵形”“高树量”在这片树林面前都相形见绌了。
他靠在他的树上,一切恍若昨天。只是那扑流萤的小扇不在他手中了。皓月当空,却不若昨夜圆满了。他举头望月,手上的获奖证书给他送来微微的风,那风却不如昨夜的凉爽了呢。他嗅着,却发觉这空气已不是那么新鲜,而是夹杂着人浑浊的气息,像是钞票上那岁月永冲不淡的人烟。奖金到手了,他隔着手机屏幕都能嗅到那股钱的特有的味道;他的名声也不觉噪了。名利双收,尘埃落定。他的心不若昨夜那般忐忑,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不免有些怅然。那悬在深黑的云中的月也愈发明了,似乎是想用提升亮度来掩盖它正在亏缺下去的事实。
月盈必亏,万古不变的道理。
他忽然发觉手边的土已经干燥得像沙子,想起来是给他的树浇水的时候了。于是他扶着树站起来,拍拍树干:“是时候给你们灌点水了。”回应他似的,一阵风吹来,树影婆娑。真美,他想着,回家取水桶。刚进家门接了个电话,他就把这事儿忘了。
隔天他又去看他的树,看着那满眼的绿,他忽然想起昨日评选人员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这树林好好养着,十年后长成大树,木材可值钱啦……但他只是个业余园丁,并不内行,只能听着评选人员的指导。但后者也就只说了句“要小心”,便离开了。小心什么?是让他小心还是让树小心?他胡思乱想着,一声清脆的鸟鸣,将他在远方游走的思绪唤了回来,他看着几只光鲜亮丽的鸟扑腾着进了林子。它们在筑巢,没想到一片林子能带来这么多的好处……生活中还真有比钞票重要的,当初他种下这片林子时,倒真还没考虑过这些。
他的目光收回到手机上一条来自物业的短信:“最美楼盘”评选活动推迟三个月。那也无妨,反正树已经种下去,树苗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等个十年,这树长高了长大了,砍下木头又能挣一大笔钱,这等美事上哪寻?偏偏砸他头上。三个月后,这树苗会更壮实,树叶更多,那才叫壮观呢……
树苗就这样一天天茁壮成长着,只是……它们彼此靠得太近了吧?根系纠结在了一处。这土地也太干燥了吧?它们身上也感觉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在木质部里狠狠地咬……但它们是树,它们只能默默忍受,纵使身上千疮百孔。
两个月后,月光似水,却更凉了。他坐在树下,却发觉树影间有什么东西,警觉地站起来后他环视四周,却发现那是一条虫子,咔吧,虫子连着其所在的一小段树枝一起落到了地上。紧接着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物业的求助热线。
“喂?物业吗?麻烦过来看看,这边我的树林里生虫了……”
物业的人过来,只向那落在地上的死虫子一瞅,脸色立马就白了。“这虫子……怎么会生在你的树上?”
“有办法治吗?”他没从那人的话里听出危险。
“办法有是有,可是打虫药要你自己买。”那人有些同情地说。
“嗯?物业仓库里没有吗?”他有些奇怪。
“没有。我们这一带这种虫子已经销声匿迹了,因为这种虫子把虫卵产在树干的树皮上,幼虫口器脆弱,遇到稍硬的树皮就无法进入。只要树苗长的快,水分充足,幼虫根本就钻不进去,它的成虫对园艺树种有毁灭性作用。但它还是快被淘汰了,这一带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这种虫子了。不骗你,我是本地人,对这一块儿的常见病害虫很熟悉。其它虫子还热门,但它就消沉了。”
他的脑门嗡地一声响:“那……防虫药贵么?”
那人报了个数字,并把此药的市场价格调出来给他看。树林的主人呆立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虫子,最迟大概十天就能练硬翅膀喽。”
他忽地抡起胳膊,向那树上砸去。树摇晃几下,从上面落下来几只虫子。“没用的,太多了。幼虫在成长为成虫三天前会爬出来,你若只是这样做,即使虫子不生长不乱爬,你消灭完它们也要花费一个多月时间,不吃不喝不睡觉不上班。”树上突然扑起一只鸟,直窜向那云霄了。“哦,这鸟也是个帮手,它们很爱吃小虫子。不过,它们要忙不过来喽……”
他惨然地笑笑,扶着树,大口喘息着。接着他大笑起来,把那人吓了一跳。那光鲜亮丽的鸟若不是图一口虫子吃,天下那么多棵树,为啥在你树上安营扎寨?哈哈哈哈……他真是感觉自己疯了,给它们打一次药,要花这么多钱,何时方能得到成果?树的修剪、养护、施肥、浇水……花钱如流水,还要流十年!
十年啊!他消耗得起吗?他等得及吗?他从来没想过一片林子能带来如此多的麻烦。他又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对命运的无力反抗……树似乎晃了一下,他站直了,才发觉自己后背已汗湿一片。“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是怕你没法接受……”那人胆怯地望了眼他的眼睛,良久终于开口:“砍树。”
他沉默不语。那人溜了。
他突然再次扶住树,痛哭起来。
只要水分充足,幼虫就钻不进去……水分啊!他怎么就没想过这一点呢?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黑眼圈平静地拨通了物业的电话。
“砍了吧。”他平静地说着,然后解脱一般长舒一口气,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中,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向公司走去。
晚上,他很晚才踏着月光回来。他在外面逛了许久,不为看那人间灯火,只是单纯地想远离自己的小区,晚点回去——越晚越好。可他最后还是回来了,还是看到了。
月光下,五十一个树桩整齐地立着,他终于可以在平地欣赏他的作品了。那五十个树桩围成一个个圆润的同心圆,一圈套一圈,集中到那最中心的一棵树桩上。树被砍下了,他才发现最中心那棵树的年轮并不是一个个圆润的同心圆。天不遂人愿啊!他仰天长叹。
从他画这一个个圆润的圆开始,这场戏就注定是悲剧了。挨得太密,水分自然是不足的。这就导致了树苗脆弱,虫不蛀你的树还蛀哪儿?被蛀过的木头只能当柴烧了,不值钱了。
这树桩如此排列,倒也自成一番风景,“最美楼盘”评选组未必不喜爱。
如此,这悲剧的结局还是圆满的……
尽管牺牲了五十一棵树,能得到“环境
达人”的名号与金钱,在“植树达人”“绿林卫士”看来,也算是值了。
至于那被毁灭的有价值的到底是什么,谁又追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