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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诺拉旋转

无音无字歌 发表于 2024-06-21 22:56:14   阅读次数: 1962

    不是符号,是岁月。

    它们说它们说的话,

    我们说的名字

    说着时间:它们说着我们,

    我们是时间的名字。

 

 

    “窗外是什么?”我问马尔克斯。

    “一颗星、一张纸、一片空白。”(引自波拉尼奥《荒野侦探》的结尾)

    我感到喉咙愈发干涩,皮革与黄沙附着在大脑的皱褶中,逐渐渗透了思路与脉搏,“你知道我没有在谈论波拉尼奥。”

    “ 那你是什么意思?揣着本《荒野侦探》就过来朝圣的Cultureta。”(注:俚语,类似中文的‘文青’)她猛吸了一口卷烟,左手娴熟地换挡,    “而且,别叫我马尔克斯,我们这儿姓这个的忒多了——叫我罗塞塔或者罗莎都行。”

      她的声音沙哑而高亢,像一只饥渴的乌鸦。时不时从前座投来的目光,如鸟类尖锐的喙部般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一切,这份锋利和着西班牙语特有的明烈与迅捷在车内扩张,与此同时沿途的沙漠也变得沉默又凶戾。

      我尝试发出罗塞塔名字里的‘r’音,可惜弹舌实在不在我贫瘠的语言系统收录范围之内,只好悻悻闭上了嘴,指了指车窗之外。

      那里有一支车队。

      罗塞塔挑起了未经修剪过的眉毛,似乎骂了一句我没学过的西语脏话。

     “是偷渡者。”她用汉语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们得避开,被牵扯进去准没好事儿。”

      我紧张地坐直了身子,把水瓶攥得很紧,“怎么办?”

      她看了眼手机上离线保存的地图,朝我晃了晃。

      “我发小的长辈在离我们西南3公里的墨西哥沙漠区有一家休息寓所——我想你不会执着于荒野求生的。”

      “方便的话我们就去那里住几天吧。”我看了眼东面离我们越来越近的车队,总算松了口气。

      罗塞塔不置可否,只是调转车头,踩下油门。

引擎的轰鸣声伴随着远处的几声枪响,透过热浪在沙漠中蔓延,转而又被迅速吞没。

(一)

    状况不太好,马尔克斯的车死死陷进沙中,我们只得下车步行。

所幸这里并不是索诺拉沙漠的深处,邻近墨西哥城的地理位置使我们的手机与导航仍有微弱的信号,而寓所业已出现在视野中。

我开始后悔携带这么多书同行,即使有罗塞塔帮忙分担重量,这份知识的负担对于徒步在沙漠的人依旧十分不友好。

“我当初提醒过你的。”她叹了口气,十分老成地拍了拍我的肩。

马尔克斯·罗塞塔是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社会科学与公共管理专业的学生,申请了gap year后就在各地游览,后来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提前回到了墨西哥。一个月前,我看到她发布在社交网站上替异国游客当向导的帖子,经过私聊初步确认了安全性与真实性后,我们成功定下了这次旅行的计划。

在私聊中,我得知马尔克斯辅修汉语,并且想要把这段时间的向导经历当做素材写进课题作业中,并顺带提升中文水准(即使我们交流更多用的是英语),所以向我收取的费用几近于无。

她在听闻我“因为热衷于波拉尼奥,而想进入索诺拉沙漠看看”后发表了一句短小精悍的评价——Babieco!(蠢货)

青年诗人马德罗加入了一个名为“本能现实主义诗派”的地下群体后,跟随诗人利马与贝拉诺从墨西哥城出发深入索诺拉沙漠,去寻找上世纪先锋派女诗人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踪迹——《荒野侦探》,一本非常规的公路小说。

我当时着实是被迷倒了。一股庞大而杂糅的能量,其间包含着梦想与腥燥、热忱与窘迫,深沉的愤怒与浅薄的花哨共存——来源与“文学”与“青春”(其描绘青春的笔触让我莫名联想到了白先勇的《孽子》),潮湿酸热的气息熏得我头昏脑涨。而索诺拉正是承载这股能量的地方。

不过这都是之前的事儿了。

“这么……朴素的吗?”我瞠目结舌,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听上去委婉些。

罗塞塔捋了捋褐色的短发,“不然呢?这里是沙漠,你指望住的多好?不出意外的话,在我们联系的援助人员到来之前都得凑合住了。”

这是一间旅馆,确切来说,是由集装箱搭建而成的废弃旅馆。门牌是一块铁皮,上面喷洒着略显拘谨别扭的拉丁字母:

“Bienvenidos a Sonoran!”(欢迎来到索诺拉)

 

我在浑浊的烟雾中呛咳着爬起,眯起眼睛下了床,循着来源走去。

罗塞塔正在做早饭,繁复夸张的耳饰在晨光与烟雾的尽头扑闪,传统灶台周围不断升腾起活泼的雾气。

得益于索诺拉区别于其他沙漠的较为充沛的水源,这间寓所有一个水渠、一个简陋的盥洗室、三个房间、一间集厨房餐厅即客厅于一体的屋子,可以满足基本的日常活动。

“你在做什么?塔可饼吗?”我比划着印象中墨西哥卷饼的形状。

她耸耸肩膀,“当然不是,现在可没那么多材料。况且,你比划的是美国那边的改良版本,真正的塔可不是这样的。”

我想到了西方国家的中餐,也笑着耸了耸肩。

“话说,昨晚睡得怎么样?”

“mas o menos,y tu?”我说。

“马马虎虎。”她说。

 

“我很喜欢中国文化,”马尔克斯坐在小桌的另一端吃着煮好的玉米,用汉语说道,“因为你们的文化和我们墨西哥的很像——就是——不清楚。”

“不清楚?这听上去像是骂人的话。”我蘸了蘸她带来的辣椒粉,“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在墨西哥,所有人都会在一起——这是天生的,我们就像taco里面各不相同却又密不可分的馅料,有时甚至只要姓氏相同就可以成为亲人。”

四海之内皆兄弟。

“而在每一个周末,只要你还在墨西哥,无论离家多远、手头事务多繁杂,都得回家吃顿饭。”

我忍不住打断了她,“这难道不是一种束缚吗?我们也有相似的传统,不过我这代人大多选择了挣脱这种太过紧密的关系。”

其实来墨西哥半个月前,我写了一份一万五千字的决裂信——给我的父母。他们收到信时的愤怒与茫然与我写信时的情思相仿,我们那时都自说自话地抒发着自己的殷切,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余地。

我为各种强行塞进生活中的家庭饭局所困扰,为亲缘关系带来的牵绊而伤神,于是就写下了这份信,作为迟到了五六年的叛逆期的佐证。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选择了出走。”罗塞塔笑起来,“但后来又回来了——这也没什么,主要就是姨夫做的torta实在太好吃了。”

我感到有些难以理解,或者说还尚未体会。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零碎的、镌刻于心灵深处的片段也会带给我这样的体验,但至少不是现在。

 

我们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挖掘着彼此的共同点,仿佛把对方认作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聊得酣畅淋漓。所以即便因救援优先级比较低,需要再等几天,我们也无所谓。

今晚和罗塞塔一起做了顿饭,墨西哥香料口味真的很重,罗塞塔跟我那个湖南室友或许会有在烹饪上的共同语言。

(二)

“李,你和中国的大诗人同名!”罗塞塔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的中文课本。

我尴尬地低下头,对于父母给予的姓名感到了一丝羞耻。

虽然从小到大已经因为自己的姓名遭到了很多特殊待遇,比如“天天被老师同学取诗仙的绰号”、“因为名字给别人的印象太深而永远逃不了选修课”之类的,但猝不及防在异国他乡听到这茬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真是的,明明李和白都是很常见的姓氏和用字啊。

我一边这么想,脸却止不住地发红发烫。

“你怎么脸红了?”她看着我窘迫的姿态忍不住发笑。

我试图辩驳:“难道不该脸红吗?这跟西语国家的人叫‘塞万提斯·萨维德拉’‘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样的道理啊。”

她瞪大了眼睛,“我就叫罗塞塔·加西亚·马尔克斯啊,中间的名字来自于我的外祖父,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邻居还叫费德里科·洛尔迦呢。”

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使我和她之间还是产生了可悲的厚障壁。

我决定不理她一秒钟。

 

 “其实寻找承认双方的相异性也很重要啊。”我躺在硬板床上感叹道。

“嗯?”她不明所以。

“我感觉我之前总是习惯于从你身上寻求与自己的相同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产生一种‘同谋’式的安全感。”

“确实有点啊。但如果像这样把他者完全置于自己的文化想象之中,他者的特殊性不就被剥夺、同化了吗?这样也就失去了对话的意义了吧。”

“正是因为他者的相异性,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不会是字面意义上的融合,而是变成了‘面对面’,这样一种文化才能对其他文化产生吸引力啊。”我打了个嗝。

“毕竟人与人、文化与文化之间对话的目的不该是灌输、纠正或者吞并,而是真正平等的切磋、产生新的理解、迸发出思维的火花对吗?”

“如琢如磨,如切如磋嘛。”

 

原来沙漠里是可以看到星星的,我一直以为这里除了荒凉只有荒凉。

今天我们自己打了疫苗,毕竟索诺拉这边好像有一些独特的菌种,厨房里面主人留下的面粉快用光了,我和罗塞塔用前几天残留的面粉做了疙瘩汤。

还有就是,我会摊塔可饼了。

 

(三)

        为了纪念在诺索拉的日子,我们决定合写一首诗——她写一句我写一句。

开头是这样的:

 

    “Mi ciudad fue cortada en dos mitades por el viento abrasador/

    El sol canta todo el dolor Tristeza y alegría/

     En la línea divisoria/”

 

        她的字出乎意料的轻盈、得体,像是轻轻拂过纸面的羽毛。我用蹩脚的西语和翻译器试图转译这段字句:

 

    “我的城市被焚风割裂成浑然一体的两半/

      太阳歌唱分界线上一切不存在的沉痛与欢呼雀跃/”

     并继续书写:

    “话语在歌声中被当做注脚与粘合剂/

      毗邻的一半和遥远的另一半由此起承转合/”

 

    马尔克斯把草稿纸拿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拿着西汉词典跑回来,并义愤填膺地对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翻译糟糕透了!”

    好吧。我用韩非子“郢书燕悦”的故事解释,有时牵强附会、曲解原意同样是一种美丽的错误。

    是真的很想吃绿色蔬菜了,玉米和腌制肉吃得我想吐。尽管我曾一度嫌弃过绿色蔬菜和稻米。

 

    救援人员来了,帮助我们把车从沙地里抬起来,并修好了坏掉的部分。

抛开一切文艺青年的浪漫想法,我已经难以忍受在沙漠中原始的生活方式——但这一定是一段好的素材,或许某一天我会在创作中用到。

    “上车咯,李。”马尔克斯拉开了车门,对我吹了声口哨。

我们驰骋在来时的沙漠中,我突然开口问到:“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在哪里?”

    “在你脚下,”她欢快地拍打着方向盘,手腕上的链子飞快颤动着,“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小Cultureta!”

 

     附:那首诗歌

     我的城市被焚风割裂成浑然一体的两半,

     太阳歌唱分界线上一切不存在的沉痛与雀跃欢呼。                   

     话语在歌声中被当做注脚与粘合剂,

     毗邻的一半和遥远的另一半由此起承转合。

     相同的,相异的;

     整体的,离散的——

     全部都加入进去混合搅拌。

     夜晚的故事由符号底下的岁月拼凑而成,

     读者试图在虚假的话语里寻找答案。

     请你包容,

     这一半的僵化与独断、

     另一半的聒噪与敏感。

     在索诺拉沙漠中旋转的我和你——

     马尔克斯与李白。

     

     “或许我们当时忘记给这首诗取标题了?”我问。

      她回消息一直很快,“管它呢。”


(很可耻地投了这篇,不过de nada,原谅我蹩脚的西班牙语,学的语法已全还给某位廖老师了)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