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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探针

扶风探昔 发表于 2024-07-13 15:12:17   阅读次数: 8

这几天莫名其妙地一日清醒一日迷糊。早晨下楼做操,在楼梯口走过了头,猛地一转身,和隔壁班两女生撞了正着。“不好意思”,我一马平川的声调在她们的惊呼声中显得很突兀。她们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走了,其实我也可以往那儿走的。

楼下穿廊里的人群移动得异常缓慢,像一条黏稠的河流。大家都在举目四望。我抬头,透过穿廊顶上横梁的空隙看到两团涌动的毛球,一只白的,一只花的,是两只小奶猫,上午9点的太阳给它们镀上金色的光晕。

像极了我送给我前同桌的生日礼物,一盏蛋壳小灯,毛绒玩具猫惬意地蜷缩在人造的暖光下,也是披着一圈灿烂的金色光晕。

她的生日在仲春初夏的5月。去年过完生日不久,就去了国际学校读书。她父母是我们这片有名的果品连锁店的老板,本来就不愁上学这种事,但她还是很认真。

碰到我现在的同桌,她说,前天她在穿廊里拍照的时候看到一只橘猫顺着柱子“嗖”地跃下来,所以这两只小奶猫大概也是顺着柱子爬上去的。她说她好羡慕猫的悠闲,做只猫多好。她又说她把这话跟她妈讲了。“想点什么呢”,她妈对她说。

我同桌喜欢摄影,个把月前,樱粉如云的季节,她拥有了一架傻瓜相机,我跟着她去拍照。她拍这座穿廊,拍午后日光从穿廊的缝隙里洒下成线性排列的图景,像核酸分子杂交显影下的一行行荧光探针。加了黑白滤镜,又变成了狱窗风格的样子。

想起昨天晚上做的梦,梦里学校是监狱,领导是笑里藏刀的狱警,可能很多学生党都做过这种梦。人乌泱乌泱的,我跟着我生物老师——我是生物课代表,对生物老师有种特别的信任,感觉她是站在我这边的——从满是人的地方逃到一个没有人的黑屋,再逃出去,可是她不见了。

我看到我一个人站在光里,连影子都没来陪我。然后就醒了。

就醒了。

隔着墙能听到电梯“叮咚”一声撕裂沉夜的寂静,“外——卖——”有人哑着嗓子变了调地喊,接着是塑料袋塑料盒与塑料柜撞击摩擦的声音。隔壁又叫外卖,这个点送。我也没听到隔壁开门。

 

丢了一支水笔,黑色笔身的“孔庙祈福”。桌肚笔袋书夹缝哪都找过了,没有。是前女友送的,她还和我一个班的时候,我问她借笔,她说最近买了支晨光的笔,写出来的字比用斑马百乐写的好看,送了我。后来我买了一堆晨光的笔芯,用惯了这支笔,一直没换。

前女友我们都叫她兔子,一年前去了国际学校,听说现在报送UCL了吧。本来她的成绩也就中等水平。她去国际学校两个月之后我就跟她提了分手,我不接受异地恋。不然我也是吃软饭,和我哥们一样。

下午踢球的时候被一个文科班的男生撞了,他整个人压在我有伤的右腿上。右腿两年前断了韧带,做了手术,打了四个洞。现在它又肿起来了,该死。妈知道了又该训了。

去死。鲁迅说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我本来就无意战斗,无意做堂吉诃德。人背负着原罪来,终是该死的。兔子还在的时候只有她不该,现在无所谓了。

托了我哥们去食堂的小吃部买个鸡肉卷和奶茶当晚饭,没有就算。我哥们和那个撞了我的文科班的男生长了一模一样的卤蛋脑袋。

我拖着右腿往空教室走。其实自己班教室里也没有太多人,但空教室里有一个非常好看的文科班女生,脸总是带着樱花红,脚步碎碎的。她很用功,经常在空教室背历史。我和我哥们在空教室自习的时候会偷看她。夕阳透过窗纱,在椅背上干涉成像。

 

坐183路公交车回家的时候,一个小哥哥在我右手边隔了一个空位的地方打第五人格,外放的,我一开始想这谁啊挺有水平,转头一看,哇塞,侧脸好清秀,小腿还比我细,就是右腿上有几个疤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反倒很有气势。要是他是女的就更好了,以后也不会成为可怕的男人。一下子就想扩列了,可是看他打得太投入,一时间没忍心打扰他。后来我们中间的空位被人坐了,一直没找到机会。下车了才后悔,要是加上好友了以后就能约他带我第五人格起飞了。

回家就生气。真是的,前一秒刚答应给我钱,后一秒我下单了又装作啥事没发生一样!我尾款还剩两千多!真亲娘啊,坑自己女儿不眨眼的!

昨天还在说让我卷铺盖走人。我说我想先学车再上班,考驾照要等到十八岁,也就再等个三年嘛,她就说还要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三年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现在就滚蛋打工去。我用小时候练声乐的嗓子冲她喊,你和我姐两个人还养不起我吗!养不起当初就别生我!

我冲回房间里把房门“砰”地一关,再“咔哒”一锁,百叶窗一翻,房间里又黑又安静,只剩下一条条细细的金色阳光打在桌上。

今天写点同人文呗。——我听到房间外大门响了一声,想起今天我表姐说过要来的,她上的技校放假。我懒得出去讲话,反正房门锁着,我不开门,当我不在好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外面讲话。什么上学卷啊,找工作难啊,亲戚东拉西扯啊,烦透了,不听。然后表姐说她学校里的事。她同寝的一个女生半夜发疯,拿了把破扫帚到处敲别的寝室的门,像被上身了,把她们吓得半死。我妈接着说,她怕你表妹——就是我——以后也变成这样,她不敢让我上学,又觉得一直呆在家里不是办法。

哼,这时候记得担心我了?前面让我卷铺盖走人的是谁?真无语!

 

刚办完30周年同学会,在从县里回市里的路上。

经商的那几个风光,但侃侃而谈到最后的是做了哲学系教授的政治课代表,剩下大多数都是和我一样的打工人,听众和陪客罢了。

当年和我关系不错的假小子如今也憔悴为人母,前几年因丈夫家暴离婚,小女儿患PTSD休学在家。我说我又比你好多少,家里单位里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还有三十几天我带的这届高三就要高考了。课上还是吵,躁得很,哪有一点全市最好的高中的样子。我说了他们几次,罢了,马上毕业了,别到头来被他们评价说姚老师和他们关系很差。

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估计也是个鸡飞狗跳的性格。学生不好好写作业,交上来的圆锥曲线大题格式写得一塌糊涂,我是真会把卷子撕了扔出窗外去的。那个时候我血压老是高,随随便便就飙到一百四一百五。后来有个女生,教师节的时候写了张贺卡给我,让我少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我当然知道。她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用的是发光的亮银色。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火的次数少了,应该是贺卡以后吧。

现在又不行了。娃在家里造反,屋顶都快要被他掀了。还要和妻子维持表面上的琴瑟和谐,实际上冷战快半年了。起因是她听了一个朋友的话,拿五十万投了信托,信托老板吃了牢饭,五十万就这么没了。她在外面有人,一个年轻小伙,她的合伙人。我忍了。为了孩子。

有时候看着班里那群年青人,会想起我的高中时代。我高中是在县里读的。高一的时候我爸走了。我傍晚在学校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步,好像这样能跑回曾经似的。不下雨的时候总会有一对小情侣在天台上聊天,那女生戴着金属的发簪反射很亮的光。我高中挺喜欢生物的,看到他们就想起互补配对,RNA单链探针和DNA互补片段结合,再显影就会有一条条分立的荧光。我呢就是没找到互补片段的探针,被名为生活的洗液冲走了,在下水道口打着旋儿。

当初我们县里成绩最好的女生去了市里的一中,也就是我现在教书的地方。我们是跨区招生的最后一届,县高的校长亲自出面都没留住她。同学会的时候听说她在国外的哪家投行,年薪七八位数。现在还是单身。

 

周末同寝的姐妹都回家了,一个人不太想去食堂,午饭随便解决一下,点了份披萨,送过来挺快。有些寡淡无味,想起柜子里还有半瓶外公做的蓝莓酱。又忆起外公了。

外公家里种了几株蓝莓树,印象中白色小小的花和紫黑色小小的莓果缀在枝叶间,枝条摇摇地像个贵妇人。

这瓶蓝莓酱好像放多了柠檬汁,酸。

外公之前还跟我解释,“我不知道现在的柠檬这样酸,还照着以前的量加呢。”

外婆悄悄告诉我是外公忘记自己加了两次柠檬汁了。明明已经病到手抖得不行了,仍旧固执地要做蓝莓酱。

“阿囡爱吃。”

从小到大,做了不下百罐了吧。眼前的这一小瓶,竟就成了最后的念想。

外公在家一点都不像个高中校长,养着一片果树,以及景观盆栽,最爱逗我和我表弟玩。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外公去命高考题,就把家里养的一品红命了上去,出了一道光合作用的题。外公回来以后提起这道题,我问一品红那几片红红的到底是不是花,外公说不是,我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我们进行了激烈的辩论。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日程提醒。不久就是期末周,我生物书还没看完。我还是走了和外公一样的路,读了生物的师范。

外公在病床上口齿不清地对我说:“读书哇,很重要。有空去看看那些树和花啊。”

外公走了,阿尔兹海默症早早地胁迫他走下教坛,回归永恒。

外公走的时候我们都在他的身边,我却不可遏止地感受到彻骨的孤独。一个人自黑暗来到光明的人间,短暂游荡,倏然光熄,终是一个人回到黑暗。

所以珍惜光,在光里伸出小小的触角,探针一样,彼此触碰,在有限的白昼中寻觅得名为相遇的慰藉。

——天阴了啊,是因为想起了离别吗?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