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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课

mu沐 发表于 2024-06-23 03:46:50   阅读次数: 555

 卢杰至今不能忘记叶家胜带着他们玩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游戏。暗夜无风,某些日子出租屋像电脑屏幕上的像素突然灰白、转而蓝屏一样停电,卢杰坚信这是世界出现BUG的证明,这时候他上三年级,还没长出胡须和下颌硬实的绒毛。电力搭建起出租屋生活的大部分场景——白炽灯、三菱牌长叶风扇、爱漏水的洗衣机以及一台三级能耗的空调,凑近看它,灰尘已积攒横放一块钱硬币的厚度,他回想放学后穿过人群,路过超市再回到家的场景就是这样,夜的阴影只是灯光亮起的佐证。

 今夜不同,回想里的生活被摧毁。跳闸了,电力无以为继,卢杰一家当时正在吃饭,电视里播放着大火的《奔跑吧兄弟》,标志色的蓝幽幽敷在天花板上,色彩有些吊诡。刹那间黑暗淹没出租屋,接下来是卢杰妹妹隐隐快要啜泣的鼻音、筷箸敲击瓷盘的咚咚声,他爸爸敏锐地判断道:“应该是跳闸了,继续吃”。黑暗中卢杰把嘴巴靠在碗沿,用力朝嘴里扒饭,满足地“哼哼哧哧”吃着。换作平时他不被允许这样吃,他妈要骂:“吃得像饿死鬼投胎”,不过现下可以,一方面因为黑暗可以掩饰人的不足之处,另一方面比黑暗更加不好忍受的闷热破门而入,暂时没有消退的迹象。卢杰生怕额头的汗滴到碗里,浪费粮食,所以抢着时间把饭清空、消化、打嗝,接着他放下碗,拨开绿皮铁门上锈迹斑斑的门栓,走出门去。

 多年后,如果卢杰还能回想起此刻,他会不无怀疑地认为自己不是世界的主角,反倒更加像亦步亦趋的NPC,心无旁骛、呆呆地服从设定走出复活点,刷新在人流密集的空间。横径社区里只有一个篮球场,配备两幅篮架、四个单杠,球场白线外放置很多被磨蹭得光滑圆润的石椅,石椅上空的榕树叶郁郁葱葱、阴影浓密,在持续不断的酷热里给人安慰。停电后这里人流汇聚,宛如阴雨前的蚁穴。人群匆匆忙忙,各司其职。

 卢杰第一次见到叶家胜,和他一起站在球场中线。球场喧闹不过没人打球,卢杰用打量陌生人的眼神看他,发觉他头发有些卷,低低地趴在额角。他不时用手撩头发,不过卢杰认为此举无意中伤他的寸头发型,毕竟他发现叶家胜没在看他。逐渐地,越来越多男孩往球场中线凑过来,近似于磁力不足的铁。他们慢悠悠出现,集中站着,好像要化为一堵马赛克墙,阻隔噪声。卢杰知道除了玩电脑、看电视外还有很多游戏能消遣无聊时光,他搜寻脑海,但没有一个能适用于一群素不相识的男孩。陌生、无聊经过在场每个人,不断扩大,变成现实的问题,垂直、凌驾在闷热之上。

 摆脱无聊状态几乎是所有活动的出发点。叶家胜说:“好无聊,我带你们玩游戏吧,我自创的”于是他们开始游戏,他介绍道可供挑选的角色有战士、法师、弓箭手、枪手、魔剑士。卢杰选了魔剑士,想象里这是个很帅的角色。随着大家选完人,他让大家按照角色设定的攻击距离排队站好,他们听从。换作现在的小孩这场游戏不可能进行下去。不过当时他们没想到这场游戏会持续一年多,以至于卢杰怀疑当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闯进叶家胜的幻想是场荒诞的谬误,他简单急促的话能淹没质疑吗?但他成功了,造世主样对他们说出构建世界的参数,缠绵的语丝勾连他们对异世界的向往。

 停电后的天空异常明净,星星像山溪里的蝌蚪挤成一团。这种日子适合出格,每当列车爬上高坡我们才陡然想起坐的不是过山车,然后,和林子相撞,把山体擦伤。卢杰写到这里觉得不对劲,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当晚夜空印象这么深。当时他全神贯注地进行游戏,根本没心思看天。“普攻扣一滴血,魔剑士有三滴。攻击距离是两格,应该排在战士后面的位置。打别人或者被别人打就能得一点能量,攒满三点可以放大招“最终审判”。它威力巨大,无视防御斩去所有敌人一滴血,还有几率触发斩杀效果,直接让对手GAME OVER”叶家胜说到这里激动万分,像是真有个魔剑士威风凛凛站在他面前。卢杰他们也兴奋了,迫不及待让他主持游戏。

 游戏过程中,据“黑白配”卢杰分到两个领悟力超强的队友,他们一个选战士,另一个选了枪手。熟悉玩法后,他和那名出类拔萃的战士轮流为枪手挡刀,保证枪手在安全的环境下输出一波波枪林弹雨。一晚上下来他们输少赢多,卢杰也贡献了局精彩的逆风翻盘。

 当对手轮番进攻,飞速切割掉枪手的武器后,己方有生力量剩下卢杰和战士,都只剩一滴血。而对方三人虽然都存活,并且法师只差一点能量就能放出范围大招“燎原大火”吞噬卢杰他们。但此时对方三人都处于濒死状态,保存血量最多的法师也只剩两滴血。新的回合,战士用他金光闪闪的大剑砍了为攒满能量主动进入被攻击范围的法师一刀,同时他的第二技能“嘲讽”CD完毕。等到法师毫无顾忌地甩出“燎原大火”,准备杀死比赛时,战士忠实地举起他左手的盾牌,那一刻他宛如斯巴达勇士挺身而出,接过敌人送出的致命攻击。而卢杰没有辜负队友用性命换来的机会,他化身魔剑士,缓缓抬起手中那柄暗紫色魔剑,大吼一句“最终审判”,将敌人一扫而空,夺取了宝贵的胜利果实。卢杰沉醉在强烈的幸福中不能自拔,在队友的拥趸下哈哈大笑。他们在球场重复游戏,叶家胜的旁白和裁决声不断响起,所有人一心一意扑进对局,毫不倦怠。结果他们都因为晚回家而被骂,电力恢复的瞬间,球场被四周出租屋迸发出的光亮笼罩,他们在白昼似的景象里约定明晚再战,随后各回各家。卢杰问后知道战士名叫吴辛,而枪手叫朱林。他们道别,卢杰独自走进逐步累加的黑暗,他看着一盏又一盏的灯隔着窗迅速黯淡,等到他抵达自家楼下,发现只有一间出租屋还亮着,那是他家。

 此后夜晚似乎蒙上幻想世界带出的奇异颜色,事物被言语编织的规则曲解,短暂的一把游戏替代另一把游戏,他们从此可以不存在任何白昼,为了浪费类似的夜色去钻进故往躯壳。吴辛在叶家胜推出新副本时第一个通关,获得最早的超标角色“年兽”,抛开任劳任怨的战士责任,独当一面,利用年兽强大的技能机制以一敌多;朱林也不甘人后,十一岁生日当天,偷偷把五十块压岁钱交给叶家胜。作为交换当天晚上叶家胜当众宣布他得到“马尔扎哈”,它的每次攻击都能生成一只虚空虫,使它的攻击带着蛊毒色彩,在它击败一名敌人后,它的虚空虫会扑食他队友,造成伤害。叶家胜说,每个角色生来都带着烙印,注定在水流样的游戏里归属某人,除却费尽心思就只剩花钱才能得到它们,卢杰不甘心三人组中只有自己还用着老角色,却别无他法。等待成了必须学习的功课,他无法忍耐,于是用幻想替代等待,沥尽海绵里的时间。

 出租屋再度陷入停电的夜晚,卢杰在叶家胜家附近的农民诊所单独见到他。他对偶遇卢杰感到吃惊,兴许是心情好,或是天意冥冥中限制了叶家胜的话,卢杰在月光银汤样淌下的夜晚得到了吸血鬼。过后游戏照旧,新日保有旧日半数份额,如果不是叶家胜上初中后寄宿,一周只回来一次,他们几乎察觉不到时间是滚动向前的。

 叶家胜上学的时候,卢杰会玩LOL来消磨脑汁干涸、不能幻想的晚上。这款一零年的游戏同样是叶家胜叫他玩的,等他察觉到其中许多英雄和叶家胜的游戏角色雷同,已经到了四年级上册期末。期末完他就要搬家,离开居住多年的出租屋。离开前的周五,他对吴辛、朱林还有叶家胜说他一定有空就回来玩,让他们放一万个心好了。卢杰食言了,连同叶家胜言语夹带的欺骗,由始至终他们缅怀、幻想的都只是空城,人散墙倒的结局到来,很快草草收场。

 难说的部分在于怎么定义旷日持久,卢杰直到高二才突然想到一年多的时间在长度上不值一提,仅仅像半截尾指,他发现时间在记忆里是乌有的。不过动人心弦的瞬间却几乎横贯每段记忆,给它们打上防伪水印。

 他决计在幻想中记录故事:高二下语文讲到没有标题的古诗该怎么取题。要是《氓》取得不好,应该怎么取名?我起了个《女怨》又起了个《罔期》。课后我发觉我喜欢“罔”这个字,它像是介于黑白间的灰色地带,像过去和现在的交结,故事可以在这发展,人猜不明白到底是有还是无,卫女给我们留下的故事真实发生过吗?或者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呢?我不知道。现下只能谈谈故事里的真实,那么卫女即将涉过淇水,她对氓曾经是很爱的,现下也有只是不剩多少,如今她要去向远方,足够埋葬不想记住的过往,残留的赤诚的喜欢十分衰老,由着河水冲走了。河流容量很大,不好的年代兴许破落的爱能塞满河流,讥笑也十分大声,能把吃桑葚的斑鸠吓得清醒,接着世上还有信誓旦旦、言笑晏晏的模样吗?终归会有,卫女不再拥有。不过到底是不重要的,她真想要的不是一副蚩蚩的样,而是醉梦里欢宴,双目相对,纯粹的情感,不必猜想言笑终有尽时。基本上美好的图景不为人所有,所以卫女涉水而去,决绝地不告而别,之后跟我们说“算了”。人一定要喝水,不日之时氓饮下河水,在镜面似的流域中他目睹自己面容可憎,把头埋进水里,突然感到欣慰,接下来是无穷无尽的冰冷,最后他溺亡在淇水。树上桑葚已经落光,地上满是腐坏的桑葚酒的酸津津气味。我想他在埋头入水时尝到了卫女残留的爱恋,所以欣慰的想到年少的欢喜,但很快感觉消失了,冰冷的事实冰冻他的感知,世界像在冰河里行舟,任何情感都缺失色彩,那么他无法拾取河中那些被失意人遗留的残情了,他只好去死。而卫女她已经不在乎河对岸的事,她离开后的故事变得空白,但我希望她过得好,所以我认为她即将踏上另一条河流,涉水而过,感受陌生人对陌生人不再存在的温暖,然后一个人或者再次相信爱情存在后把日子过完。不会再有烂人污染河水,她得以贯穿数千年时光出现在我们面前,告诫我们不要轻信期限,不要冲动地挖开河道,让本不接洽的两条河流联结起来。当我决定把《氓》的故事这样拙劣地解读,她的意象便恍似河流长久存在。最后我决定用地理课上的东西概括故事:调动淡水对水源地生态环境的影响。卢杰用文本剥离物理规则,对抗时光。他想到叶家胜的游戏也是这般百无顾忌的造物,萦绕离别的线索。

 卢杰上六年级时,叶家胜上初三,他们两年没见。卢杰刚好回到出租屋附近,便去叶家胜家找他。旧球场边有个不大的便民便利店,再经边上几栋楼就到他家,他家位置没变,卢杰轻易地找到他,隔着几步距离看见虚掩的门里他在打《逃跑吧,少年》。他敲门,叶家胜走出来。阴影处少,只容得下半只脚,两人同时暴露在阳光下。他用迟疑的眼神、那种卢杰曾经打量他的看陌生人的眼神扫着卢杰。

 卢杰说,他刚好回来,既然在家,要不一起出门走走?叶家胜答应了,把门阖上,趿拉着拖鞋和卢杰并肩走在大太阳底下。一路上他们很默契地没聊那场旷日持久的游戏,相反地,卢杰问他,现在不玩LOL了吗?看见你在玩新游戏。他痛快地回道,对,电脑带不动了。大部分问题在被提出前都有朦胧的答案,面对可预料的境地,有时希望回答像想到的一样,但又会无端期待烟花般出乎意料的答案,它点燃整个草野似地把惴惴不安清除,火光里有我们对幻想卑微的敬意。

 阳光擦着出租屋斜射下来,街道空旷,一色橙黄,几小丛瓷砖缝里的苔藓摇晃着,斑驳的绿譬若提取纯净物废弃的杂质,星点缀着街景。远远地看,卢杰和叶家胜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要随着漫无目的的闲聊和逐渐熄灭的太阳挣脱开。他们走到街尾,街底下有道斜坡,顺着走下去就到礼加诚后门。在他们走进超市,准备买两罐可乐的时候,冷气把他们的头发压住,叶家胜的头发卷挟汗水,趴在额角。卢杰感觉似曾相识,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场结束两年的游戏,他似乎穿越光年,在冷气与热息交替中挨进曾经这样并肩走着的自己。于是他鼓起勇气问:“还记得你自创的游戏吗?”叶家胜带着他走出超市,把红色的可口可乐塞到他手上无数束刺眼光线聚焦在两人身上,他的眼神跟着叶家胜拉开铁扣,仰头大喝。接着听见叶家胜说,忘了。

 比较起急促上升、消散,无比热烈的气泡,他的话显得凝实、迟缓。卢杰突然无言以对,他一口气把可乐喝光,以至于下个街角请叶家胜吃的臭豆腐半点没碰。他以为没有水就不能吃辣,后面他发现不是这样,吃辣会越吃越上瘾,从第一次吃麦辣鸡翅被辣吐到吃肠粉都得淋上两勺辣椒油不过短短几年。他和叶家胜走到童年的尽头,要乘坐的公交车马上进站,临别之际都无言了。一句轻飘飘的再见,卢杰投币上车,学生票一块。车窗间隔两人,似乎也把卢杰和那场游戏切割开,余下的感受飘忽,在车载空调轰轰烈烈的冷气声中升腾,很快陌生。

 最后时刻,落日惨烈的血色把叶家胜的影子微缩成点。公交车在颠簸的马路上飞驰,激烈、刻不容缓。卢杰眼前浮现出可乐在空气里滋滋作响的画面,叶家胜递过可乐,他立刻一饮而尽。他开始相信,可乐罐里的棕褐色液体是短暂的欺骗。在气泡消散的前一秒告诉自己: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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