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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辩

北芦 发表于 2024-06-23 20:30:28   阅读次数: 4253

    虽说已然是孟夏四月,天气并不十分炎热,阳光也不毒辣,然而晨起动征铎,在弯弯曲曲的路上行进了两个时辰,孔子一行人不说十分疲惫,那汗却已经沾湿衣襟了。

    彼时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乐师与侍者,已经不足十人,个个也是意兴阑珊, 吹不动笛,敲不动鼓,就连那准备贡给君主的精致木雕,也都被当成累赘,散发给沿途的乞民了。倒是沿途的风景还算好,也有爽滑可口的野李充饥,只不过在卫灵公那事之后,大家都学得乖觉了,这路边的金黄的皇粮,就再也碰不得了。

    “赤!”孔子坐在牛车上,突然大喊一声。

那后面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就钻出一个面色微红,眉宇轩昂的人来。他恭敬地一鞠躬,说道:

    “尊师有何吩咐?”

    孔子却半眯着眼,看头顶的老鹰张大着翅膀,快速地滑行过去。远方是一个隘口,山草野树杂乱成一团,遮住了视线。

    “你说那景公在临淄设了一学社,真有此事?”

    “是有此事。听说那墨翟已经在学社里开设了哲学课,招揽了大批学生。那范蠡在越国不得志,也跑到齐国开了商科,据说齐景公给了他一座很大的宅子,宅子门前每天都人满为患。还有那王诩,世人已有三十多年没见他,本以为老死了,却从那鬼谷出来,在学社里开了一门辩论课,培养了好些辩才,现在外交场上没人希望和齐国的外交官辩论。还有......”

    公西华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老师的神情。孔子的眉毛越皱越紧,原先半眯着的眼也越睁越大,牛车虽不颠簸,孔子的身躯却抖得厉害。

    “那,那老子先生有去吗?”

    “自老子骑黄牛出关,就再没人见过他。不过这齐景公也是求贤若渴,竟花大代价去泰山封禅,求了西王母的青鸾,捎了一封书信去见老子。然而到头来来的却不是老子,只是他门下的弟子......”

    “来的是梦蝶的那位先生吧?”

    “梦不梦蝶啥的,弟子不知,只知那位先生整天就躺着睡大觉,还说些什么‘曳尾于涂’、‘天下三剑’的笑话,好不奇怪!”

    孔子摆了摆手,示意公西华回到队伍中去。此时已过了那隘口,前方就是齐国的地界了。齐国又是东临黄海,又是有泰山坐镇的,本应是造化钟神秀,天降福分之地,可半途上也不见得什么百姓黎民,到处有荒弃的村舍与农田,水井也早就干涸了。路上强盗野兽横行,幸亏有子路等人的保护,整个行程倒也没什么出差错。

    然而终究是越来越繁华了,行程虽远,不久也就到了临淄。国都之人确实与众不同,个个气色红润,身姿挺拔,就连干最低贱工作的奴婢和百工也给人一种学者的感觉。人人都是有学识的,碰到相识的便不免打个招呼,倘若有兴致也会聊上一上午的天,末了再一起去吃烧烤,顺便买些零食带回家。

    “听说东海那里又发了水灾,王上派人到泰山请了镇水帖,又诏令学士们开坛作法,方才平息了。”

    “我倒是听说因为水灾不少人烂了脚,等于是受了刖刑,西市的踊价因此上涨了很多。”

    孔子和他的七十二个弟子也就一边走着,一边听着临淄人的谈论。临淄城内不允许驾车,牛车就暂时托付给了城外的一户人家,原先的乐师和侍者也都给遣散了。虽是接到了邀请函,但一路上也没人欢迎,更没有红毯礼炮啥的礼仪,子游子路等几个人就暗自愤愤不平,为他们的老师感到冤屈。

    “似乎学社那里又办了个音乐课,请了南郭先生来教吹竽,又请了师涓来教弹琴。据说师涓的那琴,琴弦都是用皇上赐给的金蚕丝做的,一架就得万贯。”

    “叱,还不是一帮圈钱的玩意儿。文化育人,文化教国,也没见得这几年打了什么胜仗,倒是把老祖宗的地和本是丢去不少。我看王上也是老糊涂了,照着旧商的标准用刑,这不是乱德嘛!又要什么改革,什么招才的,这不是僭越嘛!再说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么多异国人进来,可不得捣乱嘛!”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令孔子着实有些不舒服,但自己也并非是单纯为了鲁国或是别的国家,当初从鲁国出来就已经抱着为天下人言事的心志了,况且马上到宫城了,对此番言论也不必计较太多。毕竟国都的百姓再有文化,到底是比不上渊博的大儒。一辈子就生活在这弹丸之地,他们哪里见过大千世界嗬!

    等孔子一行人到了宫城前,那宫城上就坐着俩老头,戴了金丝做的帽子,头也不抬,用一种极为滑稽古怪的鸟叫声说道:

    “来者可是孔丘?”

    孔子揖一揖手,说道:“丘奉王上之邀赴学社之宴。”

    “你可曾带了文书?”

    一旁的颜回马上把文书递上,“文书在此。”

    “文书即在,你可一人从侧门过。今日设宴,大门不开!”

    “哪有设宴而不开大门的道理?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我们老师嘛!”子路怒气冲冲地说。

    “还以为齐国是君子之国,没想到小人当道。”子游在一旁附和。

    “学社不是一直开放的吗?我还要向财神爷请教一番的,你这两人也太不讲理了,这简直是断我财路!”子贡愤愤地说。

    “本以为晏子是儒雅随和之人,能将心比心。不曾想竟然是能屈能伸之才,楚地之传闻怕是有失偏颇了。丘不才,难与晏子言礼节,恕丘失礼,这宴会吾与弟子便不赴了。”孔子又揖了揖手,最后缓缓地说道。

    话音还未落,大门就徐徐打开。原先垂头丧气的俩老头也站立起来,大声说道:“传令开大门,请孔夫子及七十二位先生赴宴。”弟子这才明白是考验,原先出言不逊的人也赶忙道歉。但孔子内心却并不轻松,齐国这样故作姿态,是看不起他儒家之言,还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呢?

    “过了一关还有一关呢。”孔子心想。

    然而,虽然放他们一干人进了宫城,但只有孔子一人可以赴宴,其他弟子也就自己散开去,或是赏玩宫廷中的花鸟,或是游览曲亭轩榭,或是在学社里读书、写字。只有子路,孔子着实不放心,再三说情,让他跟着一起赴了宴会。至于颜回,本身也就是受邀请的,就一起到了席上。

    宴会开始时无非也就是主客相见,互相介绍,然后共同饮酒作乐,欣赏莺歌燕舞。然而不知怎的,不知是谁酒喝多了张大了嘴巴,放出一堆屁话,还是谁迷迷糊糊骂了几句脏话,整个宴会就乱了起来,变得火药味十足了。

    孔子虽然喝酒不多,但也不是不胜杯杓,看着醉酒人的丑态,他感到尴尬和羞耻。读书人怎么能这样放荡!在和子路、颜回交换了意见之后,孔子决定借上厕所逃离宴会。

    然而,正当他要起身,却听见正对面脖子很长的崔杼大声说道:

    “仲尼,你别走!我问你,你是不是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喏。”

    “女子和小人难以抚养,你的意思是女子和小人是一样的。你这样难道不是歧视女性?”

    “崔大夫,丘的意思是‘像小人一样的女子难以教养’,并不是歧视女性的意思。”

    “那你这话里就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吗?说到底你还是抱着那男尊女卑的思想,祸害别人!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人。”

    一旁的墨子连忙岔开话:“崔大夫,别生气嘛,有话好好说。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下孔师,孔师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不是说君王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亲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呢?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与孔子所说的‘仁’所违背了呢?”

    孔子刚刚张开嘴巴,又听见子华子笑着说:“墨师,你怕是理解错了孔师的意思。那可是各守本分就好了。毕竟当今的世道可是‘觚不觚?觚哉!觚哉!’圣人都以身入局了,文质彬彬,你还想怎么样。哈哈哈哈哈!”

    “哎呀哎呀,孔夫子怎么不说话了呢?孔夫子不是要为天下人言事吗,怎么,只有君子才算人,好财好色者就不是人了呗!你说说,你当大司寇几年,鲁国的教育普及率还下降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办私塾?我呸!”满脸血污的少正卯讥笑道。

    然而孔子也不知道自己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颜回帮忙说了两句话,就又有七八个人站起来攻击他们三个。他本以为舌战群儒不过是楚地的传闻,不曾想晏子竟有这样的能耐,在齐国也能上演这样一出大戏。可惜啊可惜,可惜他孔丘学艺不精,空有一身抱负,却无人理解他,最后只能落得个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再后来,言语交锋似乎转变成肢体推脱,儒雅随和变成了凶神恶煞,然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自己似乎出了宴会,子路的头上都是血,缠了绷带。晏子在一边嘘寒问暖,问他们开不开心。对了,还有颜回,颜回瘦弱的身子怕是受不了这种打斗吧。还有其他弟子们,他们又在哪里呢?

    孔子心中一惊,随即清醒了过来,但不是在齐国的宫城内,却是在牛车上。驾着牛车的是子路,车后也就十几个弟子了。

    孔子用虚弱的声音说:“由,他们人呢?颜回呢?子贡呢?冉有呢?他们人呢?”

    一向坚强的子路此时似乎也带了哭腔:“老师,颜回受了重伤,现在还在临淄的医院里。子贡转拜了范蠡为师,学习商业。冉有跟了王诩,现在已是齐国的外交官了。还有其他师兄师弟,都转投他处了。”

    “他们说老师不尊重妇女,他们说老师不敬重百姓,他们说老师不信仰鬼神,他们说老师只是迂腐的士人,根本不懂得世道。他们说儒学不过是老师脑中的意淫,没有一点用处。他们的言论现在已经传开了,九州上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了,儒学,已经完蛋了......”

    然而,孔子的思绪却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他从鲁国出发的清早,一切都井然有序。那时他还算年轻,虽然有时不免心灰意冷,但更多的时候满怀一腔热血。他带着自己的学识,众多的弟子,满车的礼物,乐师、工匠,一同周游列国。他曾经得到过卫灵公的礼遇,虽然卫灵公是个昏君。他也在陈蔡之间受困,但仍能放声高歌,向弟子们讲述诗经真意。在郑与弟子失散,又被人讥讽为“丧家之犬”。在见到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隐士后,也未曾消磨他入世救世的决心。这一切的苦难,这一切的挫折,这一切的不受重用、不被理解、不得言志,难道便是生命的全部了吗?

    在齐国入关之前,他曾问公西华,这学社是否真的存在。那时他看着天,看着一只雄鹰展翅高飞,他渴望自己也如那雄鹰,宣扬自己旷世的抱负。他本是期待着论辩的,他本是期待着质疑的,他本是期待着别人的问题可以完善他的学说而更有利于人世的,他本是希望所有的学者都是为了学术而没有二心的。现在,一切都幻灭了,一切回到了起点,儒学成为了笑话,自己也成为了过街老鼠。现在,他想成为一个扬其波而啜其醨渔甫也做不得了。

    终于,心如死灰地回到了曾经讲学的地方,看着曾经三千弟子聚集的门厅已经长满了荒草,看着最后追随的几个弟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看着自己的容颜已经憔悴地不像个人,孔子坐在门槛上,挥挥手,遣散了他最后的弟子。

    只有子路,这个最开始对他蛮横无理的子路,现在却不肯走,他陪着老师在门槛上坐下。在这深夜里,星光璀璨,明月照耀,离家十几年的游子再一次回到家乡的怀抱。

    蓦地,远方的村舍突然亮起了盏盏灯火,人们一个接一个从房间里出来。男女老少,村邻街房,在十几个弟子的带领下,聚集在孔子门前,浩浩荡荡,火把通向遥远的尽头。

    他们没有说话。

    火把的长廊,似乎变成了黄河,他一直向往却从未见到的黄河。他看着黄河从天上奔流直下,又流进遥远的东海。他看见名为“上善若水”的匾额,挂在天空之中,他也看见了自己的胸怀,看见了世界的胸怀,都如那银河一样无边,无量。

    “你相信黄河水会再次变清吗?”

    “我相信。”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