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蝉们

云玖桐 发表于 2024-07-31 22:41:04   阅读次数： 68977

人生总是有失望，但我愿意期待微茫。——题记

一.

生物老师说，有一种蝉，人们叫它十七年蝉，因为它的幼虫会孤独地在地下蛰伏十七个春秋，然后在盛夏破土，喧嚣数十日后结束这段灿烂。

我想，这如同我的青春。

二.

“CPTSD。”轩很小声地在嘟囔着。

九并不懂她说的，也许这是学霸的某项爱好？或许吧，与我无关。九如此想。

轩又很小心地拉了拉九的袖口，担心九没听见，很细心的重复了一遍：“那个，我建议你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你好像有CPTSD。”

虽然不知道CPTSD是什么，但是九可以理解那句“看心理医生”。

“所以，你觉得我有心理疾病？”九被逗笑了，“我可是官方认证的新时代好青年，心理好的不能再好。”

“强加因果。”轩说不过九，就埋头看书，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嗯，看起来，她更需要心理治疗。九想。

三.

轩很喜欢看一些心理学的书籍，比如《怪诞行为学》《心理学导论》，诸如此类。

她喜欢看人心，看人性。

“心理学多了，就丢掉自己的人性了。”她经常这样自嘲。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轩的确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只是，好像不太有自知之明：她看透人心百毒不侵，却唯独难看清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那一天班主任告诉大家，会有一位新同学来到这个班级。

明明现在已经是高三。轩想。

同学们对一成不变生活中偶然出现的新波澜迸发出了无比的热情，商量着要给新同学办一场欢迎会。只是真到了老师把他领进班的那一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这件事。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空洞而幽邃，他的脸上是标准的笑容，可是每个人都能从他的瞳孔中读出两个字：绝望。

轩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高三转校了。

但是九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那么的——那么的疲惫，那么的可怜，那么的无助，他用自认为活力的笑容和语气做着自我介绍。

“我是九，你们可以叫我阿九。

“也许有人听过我的名字，我是今年评出的的新时代好青年之一。

“我的座右铭是‘我如太阳，只需奉献，无需得到。’

“大家无论有什么麻烦都可以找我帮忙，谢谢大家。”

轩觉得这几句话有些怪异，但是说不上来那里怪异。

也许是他的神色过于怪异，就好像在腐烂的菠萝披萨上浇了一勺老北京豆汁后塞进港式菠萝包里一样，没有人在乎他说的话——至少大部分人是。

轩可以看得出来，他虽然看起来外向，实际上是最会封闭内心的一类人。她怎么知道？因为他们是同一类啊，带着面具生活的人。

菠萝包里没有菠萝。轩这么想。

在她走神的时候九就已经自顾自地走到她身旁的空座位上。

“请多指教，轩同学。”

轩不记得自己有告诉过他自己叫什么。

“我看过你们每一个人的照片和名字，我记住了。”九随口解释道。

没有人会讨厌菠萝包，除非里面是老北京豆汁。轩想。

四：

九对吃喝玩乐都没什么太大兴趣。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九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物欲的欢愉是短暂的虚伪，精神的思辨才是永恒的真是。

真的吗？也许是吧，他这样认为。

九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有成为圣人的潜质，不沉溺与物质世界却又关心身边的人——是，他是一个非常在乎家人，伙伴，同事，甚至陌生人的人——他有近乎自灭的执着去为别人带来幸福。他笑笑说：“我是一个追逐社会主义的人呐。”

十六岁那年，九有无限的赤诚与憧憬，他想通过在学生会努力工作来证明自己，所以他去面试了。

九记得笔试有三个问题：你有社会实践的经历吗？如果让你设计一次社会实践活动，你会提出怎样的方案？你最擅长的领域能对这次活动提供什么帮助？

前两题的答案他写的太长，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最后一题他写下了：私以为，我写下的的策划案就是证明我策划能力的最好体现。

十六岁那年，九有无限的自信与轻狂，他以为没有人的策划案可以超过自己——但他懂的太多，又懂的太少，知道这个年龄不该知道的，不知道这个年龄该知道的。
十六岁的少年们，不会在乎他的长篇大论。

他瞄到过上一个交答案的人的卷子，第三题写的是“我帅”。

但是九还是进入了学生会，所以他没有意识到，这里不是社会，大家只是学生。

九很喜欢实践部的大家，个子矮又喜欢笑的部长，个子高又高冷的副部长，其他三个性格迥异的部员，就觉得，大家聚在一起，就是青春。

九会包揽部门的大部分工作，策划，统计，报销，只要他能做，他就会做。

部长经常和他说：“九仔哟，认真是好事，但是也可以多相信一点他们。“

“他们”自然是三位同僚，只是他们的效率实在是……

九不是说看不起他们，但他讨厌拖延的行为，讨厌ddl战士，讨厌低效的工作——更长的时间，更低的质量——于是九宁愿自己包揽。

九知道有人不喜欢自己——表现狂，装逼犯，背地里有的人这样称呼他——但他不在乎。

现任主席很喜欢九这种认真的态度，因为也这是他本人不足的地方。

“我可以用一年去等一次最美的晚霞，只要它足够绚烂。”九这么说。

五：
“干炒牛河，炒田螺，炒花甲，炒米粉，三丝炒面，鱼生，蒜蓉生蚝……”轩趴在桌上睡觉，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梦里似乎在吃夜宵，眼看着就要抱着九的手啃起来。

“喂，醒醒，我不是福建人。”九没有惯着她，一捏小脸就给她叫醒。

轩一醒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差点抱着同桌的爪子啃这个事实，然后毫无波澜地看起了《国际疾病分类》。

“喂，我说，你好像才有那啥心理疾病吧。”九这样提问。

“书看的还没我多就少逞能。”

逞能。这个词刺痛了九，他不再言语，沉默地写着作业。

少年的意气如火燃一瞬，如风吹一缕，如电闪一霎，如蝉活十七年，喧嚣数十日。

而后就是无尽的虚无。

两个问题儿童坐在一起，最头疼的一定是老师，但是班主任根号二——他身高一米五，故得此外号——没有办法，因为没有其他人愿意和他俩坐。

他悄悄地把两个人分开叫去谈话，问他们觉得同桌怎么样。

九：“挺好一姑娘，可惜长了嘴。”

轩：“要是帅点儿就好了。”

根号二整个人都要红温了，这根本交流不了一点。

回到教室，九和轩都问对方：你怎么跟老班说的？
两人因为异口同声的提问愣了一下，然后又问：你怎么知道。

坏了，这也是高手。九这么想。

“我先说吧，我说你是脑子里塞满蒜蓉生蚝的广东妹。”

“呵呵，我说你是自闭儿童。”
然后根号二就看见他的课上有两只怨气冲天的饿鬼。

“大风吹，吹到我了。”根号二想。

六：

“阿妈，阿爸什么时候回来。”小女孩拉拉身旁女人的袖口。

女人只是瞥了她一眼。，继续剜生蚝。

“等你看了很多很多的书，有了很多很多的知识，阿爸就回来了。”

“好，那我以后每天看书。”

小女孩不哭也不闹，独自走进房间，读起三字经。

女人知道不应该骗小孩，但是她也没有办法——真的吗？
要怪就怪那个男人吧，抛妻弃女，天之所恶——真的吗？

说到底，都是因为她不够自立——真的吗？

“囡囡，不要怪阿妈，阿妈都是为了你好。”

七：

“以上，就是我的述职演讲，希望大家能够支持我当下一届主席，感激不尽。”九优雅地鞠了一躬，走下台。

副部长给了他一个大拇指。

结束了。九这样想，脸上没有喜悦，只有卸下面具后的冷漠，他知道自己必定落选。

他身边的另一位同僚昊匆忙走上台，打开折叠的演讲稿。

“额，我是……“

”然后，额……”
“额就这样谢谢大家！”

九没有认真听昊讲了些什么，因为很烂，而且这位同僚不需要什么华丽演讲，只要他站在那里，他就是获选者。

“真是丑陋啊。”九自言自语，“不，真是华美的皮囊啊。”

九不敢相信，学生会，一个团委下的学生组织，可以有这么双标的评判标准。

一切要说到换届选举前的那一次活动策划。

团委老师说，教师节临近，希望学生会给出一份方案向老师表达学生们的感激之情。

老师说，这次活动影响换届选举，每一个参选者都要带领一支小组，虽然不完全直接决定选举结果，但是一般情况下不带领小组就表明自愿退出竞争。

真好啊，一般情况下。九心想。

哪里有不干活就参选的道理呢？那时九觉得这是自然的，所以他带着三位同僚，，从时间，流程，礼品品类到经费预算，人员安排，九详细地写出了一份方案。

说是小组合作，其实也不过一拖三罢了。

同期的其他小组，只提交了一份粗略的品类和单个报价，九心想，这波我稳了。

可当全部方案提交后，团委老师只是把所有负责人叫过去开了一个小会，说大家的方案都很不错，希望大家接下来通力合作，做出一份整合的方案。

九等了许久，也没听出来自己的方案究竟有没有被采纳，于是他直接问：
“老师，你看过我的方案吗？”

“九啊，你的方案老师当然是看过的，不过老师觉得你的方案还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他死死地盯着老师——他不是不可以接受失败，但他需要理由。

“额你的报价很粗略啊……”

“还有呢？”

“我们还要明确人员分配，时间流程……”
九知道老师没有认真看过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径自走出了会议室。

“混子，不配与我共事。”
然后对着墙壁迎面倒下，失去意识，俨然是急火攻心。

那一天少年失却了自己的赤诚，他依旧勇敢，只是……

少年心底深埋的阴霾终于掩盖了阳光，死去的黑暗重新活在无根的浮萍上。

九以为自己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可是。

可是部长和别人说：“如果不是前部长一定要留他，我真想换个帅哥进来。”

可是另一位同僚和九说：“其实第一批部员名单没有你的，所以你连第一次集体开会都不知道。”

可是主席和他说：“我想推昊当下一任主席，不是看不起你啊，是你也知道，学生会是一个面向学生的群体，我们需要一个优秀的对外形象，用以形成一个良好的对外窗口……”

可是我是新时代好青年，官方评的啊，这还不够优秀吗。

可是我们是学生会，不是舞蹈社啊，一个认真干活的人比不上一副皮囊吗。

九果是陷入心魔了。

“我坚信努力会有结果，我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坚信真理永存。”九说，“我离开是非之地，只是因为……”

八：

轩给九递过去一包薯片。

“我不吃。”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我没有物欲。“
轩悄悄在笔记本里写下来了“小时候缺乏物质关爱”。

”不吃就算了，诶，你好像很助人为乐嘛？“

”当然！我可是新时代好青年！“

“这么说，你会舍己为人咯？”

九沉默了一下，“如果可以，我会牺牲自己的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
他为什么一直强调这个荣誉？轩没想出来，暂时写下了”持续的内疚感，自灭倾向”。

“话说从来没看见过你笑嘛，上次根号二假发掉了你都没笑。”

“老子情绪稳定——而且我不是经常笑吗，一整天都笑容满面的只有我了吧，多少阳光开朗的人。”

轩写下了“童年的情感被否认”，然后合上了笔记本。

“我还是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轩这样建议到。

“我这么优秀的人当然没有心理疾病啦，我可是……”

“我知道，新时代好青年。”
“就是，你个蒜蓉生蚝才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轩没有理他，独自走向食堂，心里想的却是：完美主义倾向，来自对失败的恐惧。

童年创伤吗？

”可怜人何必可怜可怜人。“她自嘲。

九：
高考考完那天，九把自己的书都扔进了锅炉。

轩没有这样做，能卖不少钱呢，她心想。

九讪讪的说：早知道你要卖，我就留给你了。

九不记得那天的太阳怎样，云怎样，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吹得他走不动路，风声很是喧嚣，空气好像是很潮湿的，呼吸进肺里，压迫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耳机里放着的是草东的《大风吹》。

“哭啊喊啊，叫你妈妈带你去买玩具啊……
“快快拿到学校炫耀吧……

“孩子交点朋友吧……”

九很喜欢草东，喜欢万青，喜欢犬儒。

“再见，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啦。”轩跟他告别，“明天会更好的，向前看吧。”

“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人生是不确定的，不要用这样的话去麻痹自己。”九没有接她的话，

“你看过功夫熊猫吗，昨天是历史，明天是谜团，而今天是天赐的礼物，像珍惜礼物一样珍惜今天。”

她摇摇头：“我从来没看过电影。我妈妈从小就只让我看书。”

九笑了：“我也没看过，所以这句话是别人告诉我的。哦对了，我也没收到过别人送的礼物。”

“可怜欸，自闭仔。”

“你也差不多，生蚝妹。”
他们不是朋友，不是死党，不是情侣，不是亲人——他们只是相互怜悯的可怜人。

青春不一定是活力的绿色或红色，不一定是罗曼蒂克的粉色或紫色，也可以是平凡的白色。

“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请你吃生蚝。”

“不吃，没有这种物欲。”九想了想，又说，“可以看着你吃，吃一吨。”

他们笑了，笑得很孤独。

轩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明白他的苦痛远比自己更多。轩听根号二讲过他在前一所学校的故事，她为九不值，却也知道这只是他身上的伤痕的九牛一毛：到底要怎样绝望的童年，才能让一个人这样卑微，这样自傲，这样的情感淡漠，这样的在乎友谊。

矛盾的人儿啊，也许你的明天不会更好，但是我希望你一路都有良友相伴，至少有个依靠。

不是我这样的问题儿童。轩想。

蝉鸣数十日，原来我的青春只有平凡的孤独，连灿烂也没有，但是，我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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