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韵脚

清空碗里 发表于 2024-07-31 22:51:24   阅读次数: 27718

高考体检。学生们像是从围城里逃窜而出,像是放风,像是困兽出笼。叽叽嚓嚓,吵嚷喧嚣。每个人都会想,千载难逢的良机,终于挣脱千篇一律的高三了。即使在医院,也尽情吞咽下自由的空气。

内科检查时,付靛就隐隐透露出不安的神色。直到医生检查到她的腹部。

“这是什么东西?”疑惑的语气划过略显兴奋的检查室,窗边的太阳也安静下来。付靛知道,组内的所有人都在朝她望去。

“你们都别看我!”她忘了自己是笑着,还是吼着。

医生又问了一次,这是什么。支支吾吾,各种名词,底板,留置针,注射器……她不善于伪装与狡辩,她只是善于隐藏。对方的神情愈加尖锐而严厉,付靛反觉得自己是犯错的小孩,即将面对刻薄无比的惩治。最终,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胰岛素泵。

 

如释重负,仿佛一切业已结束。检查前的热火朝天,被付靛的“别看我”浇灭了,一瞬间里,面面相觑,尬意。悻悻地走在最后一排,一股悔恨盘悬着,把她压得很低。

整个地球的引力场把一切事物往下拽,天生和轻盈背道而驰。

而这一切,都拜她的疾病所赐。

 

这样看来,还是住院的日子更舒坦。病房里全是患者,付靛宁愿这样埋没在病人里,所有人七老八十,就让人们忘却这里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吧。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位作家,经由光阴,经由山水,也经由病痛,他永远在皈依的路上。“史铁生之后,任何人谈论病痛都是矫情。”不知道谁扔下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付靛嗤之以鼻,觉得滑稽。生病是很私密化的体验,是人与自己最脆弱的部分的对话。而痛苦,何尝具有可比性?

朋友发来“早日康复”。她无力地笑笑。燃烧在湖面上的火花,有温度,有光亮,在水面的映射下加倍的灿烂,却不免最终坠入水底,划过一缕灰烬。

很谢谢你,可惜我患的是绝症,不治之症。

 

I型糖尿病,患者多为青少年,属于遗传病。可是付靛并没有任何家族病史。确诊的时候是四年级,上海医生的话早已模糊在遥远的记忆里,只记得爸爸妈妈告诉她,她有多幸运,基因突变,万里挑一,全市都找不出第二个患病的人。

她很好奇当初是什么支持力使得自己活下来的。12岁的女孩,虽然不是世界上最小,但是已经要学着给自己测量指血,注射胰岛素了。采血针刺透每一根手指,她望着自己的热血被血糖仪的试纸快速吮吸走,吸溜一声,进入机器,经由层层编码,转化为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数值。

啊,每次都要惊叹,每分每秒都被这不确定的数字牵动着。高了,挨骂,补针,长吁短叹;低了,发抖,晕厥,忧虑身体的某一机能又将受损。一天扎八次。

一天四次的胰岛素。续命的药。第一次给自己扎针是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为了避人耳目,一个人躲到妈妈车里。消毒好针与肚皮,她看着1mm的针头发呆好久,思忖着如何扎入自己的身体。会痛吗?不痛的,忍一忍很快!自己来更好,轻轻扎……现在想想,啼笑皆非,自己竟然这么会安慰自己,狠心扎下自己的那一刻竟然很有成就感,真想告诉妈妈,别再担心……

付靛看着人来人往,不觉热泪盈眶。

就这样打针,扎针,I型糖尿病永远是波动态,血糖数值永远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毫无规律可言。确诊的第八年,付靛还是不清楚该如何控糖。但她更想怀疑,想埋怨,得病的为什么偏偏是我!

不能再想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对吗?越想这些宏大的命题,越容易陷入深沉的无力感。慢性疾病似千钧重荷,稳稳当当地攀爬上付靛的脊背。那上面有个庞然大物在生长着。

 

体检结束,要回校了。她同桌还在兴奋中,滔滔不绝地讲些什么。少年的手笔画着,越到高三,越是抵达天真。模拟原子核周围的电子云,怎么转啊转啊,微观层面明明带着电荷,可是在各种引力与斥力、推力与拉力的相互作用下,电荷中和了,物体不带电。“付靛,你是负电荷——表面上不带电,但是总有什么没被我发现!”他叫道。不知道从何而出的玩笑,击中了付靛。正反怎么看都是哲思:

表现上平平无奇不带电,但是放大分辨率,正负以某种排列组合运行着;

内部正负错杂,或是对立,或是撕扯,但是外显出来确实不带电的和美。

 

这像是某种生命暗喻吗?

两个人的眼神交汇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一个闪烁着兴奋的光,另一个,半是惆怅半是凄凉。人与人的悲欢似乎从不相通。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病情,她知道自己像是异质的人。

的确是。

这一刻,一阵无来由的冲动,她觉得眼前的人或许值得信赖。她把藏起来的东西倒出来,自述平生事。

“每次喝奶茶,都像在饮鸠酒。”笑着举起奶茶,派对的欢快气氛或是班级整齐划一的享受,是无形的推力,压迫着奶茶在吸管中一次次流动。还没来得及下咽就已经担惊受怕,血糖数值的飙升让她虚弱地坐在阶梯上发愣。于是渐渐远离聚餐,守着粗茶淡饭。

刚认识她的时候被灿烂的笑容吸引。

这次被微红的眼眶所打动。

她讨厌别人大快朵颐的时候自己还要等时,恭候胰岛素在体内起效。

她讨厌这种严重的依赖感,没有胰岛素她咬一口饭都是致命量。

她讨厌生活被量化,血糖值是高于一切的度量衡,而她每天在生命极限数值边蹦极。

她讨厌永远要保持规律的作息,永远被限定在时分秒间,连丝毫变动都不被允许。

她讨厌一种被固定的感觉,牢牢绑在脚下的这寸土地,徒劳地扑打着翅膀,但是一系列的药用物品太过沉重,她不可能起飞。

她讨厌糖尿病,万恶的累赘,忽高忽低永远地消耗着有限的注意力,时时刻刻有什么挂念着。

她讨厌一个个温馨的警告,低血糖伤脑,高血糖伤五脏六腑,年轻的生命仿佛时刻悬挂在利刃之下。

她讨厌并发症的隐忧与极低的免疫力,所有小病都要几倍的时间去治愈。

她明明喜欢冒险,喜欢狂放不羁,喜欢无拘无碍。但是,病,消灭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消灭了随遇而安的契机,消灭了自力更生的宏愿。

很多东西,在病里,消逝了。

 

说到这里,她就沉默了,就像玻璃罩内的空气一丝一丝被抽走,留下真空的寂静。

 

望着对方惊愕的眼神,付靛知道此刻任何话语都会失重。

这周末,那人发来一段消息:

植物的背地性——重力总是向下拉扯着万类,但生命体总有一股抗力去抵制。绿芽摇摆着,晃动着,重力左拉右扯,但是更强大的看不见的力,把它扶了起来。

还有,请记住,我们一直在!

 

付靛的眼眸里似乎闪烁起来。

这次,依旧不是泪光,而是坚韧,是苦楚中迸发的力量。

她没有被打动,只是有了新的思索。

无论是无常中的不变量,还是有正有负的内里,一个具体的自己,正谱写着年轻生命力的韵脚。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