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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是同志

宁海九龙 发表于 2024-06-20 22:07:02   阅读次数: 4494

  切尔诺夫从喷满泥土的绿色卡车上跳下来,掉在了乌克兰肥沃的泥土上。告别了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冰海告别了基洛夫的钢铁丛林告别了斯拉夫女人,奔赴到了这个离哈尔科夫七十五公里的中转站。

 

  与切尔诺夫同行的还有几个人,他们的银色狗牌在晶莹的汗水与苏联联南方的太阳的映衬下闪闪发光。虽然狗牌上只有一串数字和规定格式的西里尔字母,他们仍不该是无名的。

他们是:班长雷泽诺夫,

——副班长切尔诺夫,

——机枪手塔枪卡,

——步枪兵伊万诺维奇,

——步枪兵沃伦斯基,

——步枪兵彼得连科。

团部的名册上是这么写的。

 

  在闷热的铁车厢里被整编至同一个班组后,几个人就由来自几百公里外的陌生人变成了最亲密的朋友。

  彼得连科首先发难了:“老子十天前还在家里睡大觉呢!这一纸调令我就来这受难了。”

“别这么说,咱可是来打纳粹的,小心让政委听见了把你抓去惩戒营!”,塔枪卡一脸严肃地说。

  切尔诺夫则与雷泽诺夫站在一起,望着长长的一路向东的担架和上边残缺的肢体穿过远处晃悠悠的麦田,一言不发。

 

  雷泽诺夫军士看上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眼睛下边河流般优雅厚重的褶皱诉说着二十年代的斗争,下巴的胡子稀疏,宽大鼻子下边的胡子仍像草原般顺滑,眼神仍像二十年前时打白匪时那样坚毅。

 

  中转站的空气沉重繁忙,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歇歇脚,切尔诺夫带着众人钻进麦田,来到一片静静的河畔。几只鸭子在小河里“嘎嘎”地叫,不知道几十公有里外无数人正在死去。

微风抚摸着切尔诺夫棕绿的船帽和金色的发际,他命令大伙们在河边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同志们! 来讲讲我们为什么来这吧,这是我们私人间的对话。”

  政治最不正确的彼得连科自然首当其冲:“那帮大人物一纸命令,征兵的人就把我从床上揪下来,往我脑门上扣顶军帽,我就到这哩!”他边笑边讲,似乎在用戏谑掩盖恐惧。大家都只是笑笑。顺便往河里丢石子,溅起波光闪耀。

 

  “我可没彼得连科这么幼稚,德国鬼子杀了咱这么多同志,我们必须复仇,总有那么一天呐,我们会品尝到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同胞,他们的血!”

  “这我可得纠正你的思想了,伊万。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解放者。德国人民也是受纳粹机器剥削压迫的,我们要去解放他们,给予他们社会主义与公平!这也是我们最初的理想。”切尔诺夫一本正经地纠正完伊万,又把笑容挂在脸上,如一个慈祥的父亲。他的确有个孩子,不过还在喀秋莎的腹中。

 

  塔抱卡,一个体格墩厚的机枪手,用一种圆润憨厚的北亚嗓音,笑着谈:“蒙古女人英资飒爽,俄国女人美丽又开放,但我倒是没见过波兰女人和德国女人,所以我到这了。”

  “你这色鬼!”,伊万大骂,又补充上,“我们苏联的女性才是最棒的,这点你记住了!”众人又哄笑起来,死空气又活了起来。彼得连科打算等一切结束后去莫斯科找一位“优秀”的苏联女性;塔枪卡吹牛说他是西伯利亚最闻名的猎人,不管对是对驯鹿还是女人;伊万想成为战斗英雄,想在战后当上厂里的劳动模范;切尔只想拥有一个和平的国与家。这可以从他时不时偷看头盔里里喀秋莎的照片中看出;雷泽诺夫只是坐在一边,等待着命令,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太阳渐渐高了,亮了,阳光酒在他们与麦穗上,天空时不时有战机奔向前线,他们向天空招手……

 

  雷泽诺夫,一直沉默着的老班长,凭一个老兵的直觉感受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起身,只见一个匆忙的身影。

  “怎么了?传令兵同志。”

“同志,你们班现以归制至144师721团1营,现在立刻赶往普罗霍洛夫村集结。”

“听到他说的了吧小伙子们!全班,跟着我,跑步前进!“

 

  自从上次在德军反攻下沦陷,普罗霍罗夫村的时钟已敲了4个月,空中侦查显示这里集结了百余个德国兵。村庄夹在山谷之间,切尔诺夫的班组从西面接近,在浓雾的掩护下,他们成功行进至距村口60余米处。

切尔诺夫下达了指令:

“传令兵。“

“到。“

“12点钟方向村口高塔上一个哨兵,两个机枪孔,听我枪响后自由开火,重复一遍。”

“12点钟方向村口高塔上一个哨兵,两个机枪孔,枪响后自由开火。“

“好,传下去。“

“是。“

 

  切尔诺夫举起枪,开枪,拉栓,上膛,哨兵应声倒下。全员开火,14.5毫米穿甲子弹捣毁了机枪口,友军部队抓住火力空窗冲入村庄,开始清理每个房间,每个谷仓,每个地窖,枪声响彻了半个小时……

 

  “伊万!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彼得连科的惊喜呼唤响彻谷仓,大声呼叫,”一只躲起来了的崭新的德国战俘猪!“

这话触发了伊万的敏感词,他气冲冲的翻过木围栏,一把揪住那个德国兵肮脏的衣领,怒目圆睁地审视了他的灰色军装。“第24摩托化军?妈的,就是你们夺走了基辅!“伊万伸手就是一个巴掌,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德国兵慌张地扶了扶歪斜的钢盔,”牲口,在这你还想体面?“伊万气得一脚踹在德国兵那略显臃肿的肚皮上,粗暴的把灰色的德国钢盔从歪曲的脖子上拽下来,那德国兵像被拽进屠宰场的肥猪,双腿胡乱地在泥土上乱蹬,挤着嗓子发出惨叫,用听不懂的语言向伊万求饶,但迎接他的只有一拳又一拳。伊万打累了,又用枪托砸战俘的背部,战俘的嗓子都哑了,再发不出一点求饶,当另一拳头奔驰而来,战俘无力地跪下,双目无光,鲜血沿着脸颊画出一条条曲线。”想死是吧,我成全你!“伊万说着,迅猛的拔出手枪,顶住战俘的眉心,伊万面目狰狞,他的面孔在形变,他的牙齿快要咬碎,他的目光存储着千万人的亡魂,他的背后是一个渴望复仇的恶魔,恶魔骑着白马,地狱随之而来……

 “给我停下!“听见打斗声的切尔诺夫撞开门,举起托卡列夫手枪,顶在了伊万的后脑勺上。“我们不是法西斯!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杀了他,你就等着进惩戒营吧!”‘他手上有乌克兰人的血!怎么能放过他!“

  彼得连科冷笑一句:”杀了他你又能得到什么?“

  伊万的手在颤抖,缓缓放低手枪,一枪打在了泥土上。

  “我很高兴你恢复理智了。彼得连科,把这个战俘交给后方,我和伊万诺维奇同志有话要说。“切尔诺夫下达了命令,彼得连科识趣地带着战俘远离了。

  切尔诺夫和伊万爬上了村口的高台,沐浴着阳光,西边看不到战火的地方仍有麦田,麻雀,河流和刚睡醒的青蛙。“切尔诺夫同志,我来自基辅,两年前德军包围基辅的时候我就在那,我看见德国人把男女老少像赶猪一样驱赶到一起,用刺刀强迫他们脱下所有衣物并叠好,将他们身上的贵重物品分类摆放在地上,然后几个党卫军像喝下午茶一样不紧不慢的架好机枪,随着一声口哨,重型子弹以每分钟1200发的频率和755米每秒的初速度穿过每个人一丝不挂的身体,血流成河。当我从大山一样的死人堆里爬出来时,我发誓,血债要血偿。”

  “于是你也要屠杀他们?”

  “不,这是复仇。”

  “这是屠杀。”

  “那我们怎么办,放他们走?”

  “他们会被劳动改造。”

  “便宜他们了。”

  “伊万,当我们肆无忌惮的屠杀他们,当我们进入德国的土地,我们是解放者还是侵略者?搞清楚我们的敌人是谁,是德国那些穿着西装的人,而不是被穿着西装的人赶上战场的人。”

  “是的,可是……”

  “别可是,你看见几分钟前的你了吗,你是一个失去理性的恶魔,这就是仇恨的作用。“

  “那我该用什么填充我自己?”

  “理想。以伟大的理想取代狭隘的仇恨,让惨剧不再发生。”

  “我大概懂了……”

  伊万长舒了一口气。当太阳照射着刻在狗牌上的血型,切尔诺夫才想起,伊万,他还是个17岁的孩子。于是,切尔诺夫又摆出慈父的微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孩子,想到他的孩子也将经历磨难,也将迷茫,也将愤怒,他想,战争绝不能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伊万,等一切都结束了,来阿尔汉格尔斯克找我,我带你去北冰洋上抓鳕鱼。”

  伊万愣了一下,吐出几个字:“你可别食言,老家伙。“

  两人在高塔上对着太阳微笑。

 

  平静没有持续多久,东边退下来一伙伤兵。

  “怎么回事,你们的长官呢?“雷泽诺夫问一个一瘸一拐的士兵。

  “死了,阵地守不住了,德国人很快就要总攻,中转站里几百人,都要没命了!“

  雷泽诺夫沉默了,坚守阵地不是他们的任务,却又至关重要。

  

  雷泽诺夫把他的班组召集起来。

  “同志们,哈尔科夫的前沿阵地要守不住了,如果我们不守,整个中转站都要下地狱,这不是我们原本的任务,想离开的现在可以离开。“

  彼得连科第一个后退一步,跳出了队伍,“我不想送死。“但大家都一言不发。”没有人跟我走吗?你们都疯了,我们几个人填进去能改变什么!“说完,彼得连科径自往回走,走了20米,回头一看,所有人都没有发声。

  “他妈的,我服了你们了,好,我和你们一起死!“

 

  八个小时后,他们已经钉在了阵地上。刚下完雨,战壕里泥泞不堪,而对面即是曼施坦因的装甲反击部队。

 

  敌人的炮火准备开始了。先是迫击炮弹,再是一五零口径高爆弹、一零五毫米高爆杀伤榴弹。炮弹如雨点般落下,把三米下的土翻出来,把已烧焦的泥犁了一遍又一遍。迪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没来得及躲进掩体,被几十颗破片轰击成了数不清的碎块。

 

  铁雨平息,预示着敌人冲锋的开始。

 

  打头阵的是四号坦克,沃伦斯基用反坦克炮命中了其中一辆的前装甲,但没有击穿。坦克后面跟着的是步兵集群,他们交替掩护前进,用德国军靴蹂躏乌克兰的土地。沃伦斯基在摧毁几条履带后被火力压制,不得不于弹雨中隐蔽起来。敌人持续接近至约一百米处,雷泽诺夫把他的波波沙的快慢机调至半自动,将德国钢盔挨个点名,塔枪卡架起机枪,让火舌不断喷涌,冒着烟的滚烫弹壳飞进绿色军装,烫红了他的肌肤。沃伦斯基用反坦克步枪把许多敌人腰斩;彼得连科躲在半身掩体里,大口喘着粗气,血管扩张地仿佛要爆裂开来。

  切尔诺夫轻轻吻了吻喀秋莎,顶着密堡的轻重火力网,转过身,站起来,举起枪。

开枪,拉栓,上膛,维克多·雷泽诺夫被7.92毫米步枪弹贯穿腹部,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捡不干净;

开枪,拉栓,上膛,塔枪卡被三七炮命中,成为了一滩肉泥;

开枪,拉栓上膛,沃伦斯基被三十五吨重的坦克压扁了,留下一地模糊的血红流体;

开枪,拉栓,上膛,沙里科夫·彼得连科抄起炸药包,跳出掩体,被机枪命中两枪后钻到了坦克底下,带着他的政治笑话和五个德国坦克手消失在硝烟与尘土里;

开枪,拉栓,上膛,敌人冲进了阵地,无情的刺刀穿过了他,一个父亲的宽阔胸膛。

残阳如血,将昏沉的暮暮黄色酒在他的脸上,他无力的两臂展开,如同受难的耶稣,刺刀拔出,重重落地。“为了孩子们的和平……”呜咽已无力,捷列金·切尔诺夫倒在血泊中,看着冲锋的德国士兵和轰鸣的钢铁巨兽无情地鞭挞俄罗斯母亲,弥留之际,他好像看见喀秋莎站在俊俏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八十年后

  一位年轻人驾驶者军用卡车,哼唱着维克多·崔的80年代摇滚乐《名为太阳的星星》:

  “两千年历史的城市“

  “活在“

  “一颗名为太阳的星星的光芒之下“

  “还有持续了两千年的战争“

  “没有理由的战争“

  “战争,年轻人的任务”

  “他就像去除皱纹的药“

  “红色的,红色的血”

  “一小时后,血渗入大地”

  “两小时后,这里生花长草”

  “三小时后,他已重生。”

 

 年轻人从喷满泥土的军用卡车上跳下来,落在乌克兰悲剧的泥土上,来到距离哈尔种夫七十五公里的哨站,这里有他太爷爷他们的纪念牌碑的残骸。远方乌军的炮火像八十年前的德国侵略者一样嚣张。

 

  他长叹一口气,那是一个民族的悲哀,一个阶级的悲哀,一个人类的悲哀:

 

“不要告诉妈妈我在乌克兰。”

 

  年轻人沉默地走到纪念碑倒塌的废墟上,穿过从混凝土里伸出的扭曲的钢筋树林,轻轻抚去大理石上的灰尘,上面只有这几串模糊的数字与西里尔字母:

 

维克多·雷泽诺夫   1905——1943

 

尼古拉·塔枪卡   1919——1943

 

洛特尼克夫·沃伦斯基   1919——1943

 

沙里科夫·彼得连科   1920——1943

 

迪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1926——1943

 

捷列金·切尔诺夫   1917——1943

 

 

 

 

 

“别动,乌克兰武装部队,把手举高。“,一位乌军士兵用步枪指着他。

年轻人假装举起手,说:”我看到你的狗牌了,你叫伊万诺维奇对吧?“

“少废话,给我滚过来,俄罗斯侵略者。”

“我叫切尔诺夫,我们曾是同志。”

“老子他妈和你不熟!“

”那么,没办法了。“

切尔诺夫飞速掏出手枪,枪声发出,响彻在乌克兰的土地上,永远也不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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