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
何人见我如归乡 发表于 2024-05-19 14:02:46 阅读次数: 117053红癞子躺在河岸,耳畔不断有风声传来。
红癞子三岁时跟随母亲来到杉村,在那之前的记忆近乎遗失,他把故乡也忘了。母亲身形瘦削,枯枝粗细的手臂上浮着一层可以游离的薄薄的脂肪,那张平静苍白,颧骨分明的脸,从来不浮现出思念丈夫的柔情。整整九年,红癞子谈及父亲,母亲总说他去镇上定居做工,红癞子猜测父亲已经死了,可每月汇来的钱款又是不争的事实。
额头上的癞斑或许是父亲对他唯一的遗留,母亲说,是一场大火在父亲脸上烙下了疤痕。但这疤痕却如同诅咒,鬼使神差地从父亲的脸上蔓延到母亲的腹中。红癞子出生那天,父亲看着他幼小的额角红色的癞斑,眼神流露出无限嫌恶。这癞斑也使他在孩子中间备受嘲讽,每天上学少不了嘲笑与争吵。孩子们纷纷指着鲜红的癞斑大笑,癞子狗,癞子狗。红癞子挥舞着拳头冲上去,结结实实地打在柔软的腹部,内脏的震荡化作不住的泪,母亲因此常常替他赔礼道歉。母亲领他到别人家,按着他的脑袋迫使他低头。红癞子不情愿,仍微微斜视。一次,他看见母亲被汗水濡湿的发丝紧贴着肩膀,苍白锁骨下端丛生着一片火红的疤痕。母亲回家后仍在责备红癞子。莫名的火攀升上来,红癞子觉得是有什么在驱使他不要胆怯母亲,而是去主导她。他缓缓靠近,眼中满是怒色。他不知道的是,母亲在他瞳孔中的火焰看到了另一道身影,那道疤痕隐隐作痛,她呆滞几秒,不再说话。
白花是唯一与红癞子友好相处的孩子。两人共同在河岸观望对岸石村上空生起的烟。人们把秸秆点燃,平原燃起大火,在夜空下仿佛一场将会吞没世界的火灾。白花说她看见那周围的空气都在发抖,好重好重。红癞子眯起眼睛,远远地凝视火焰如丝绸般舞动,却显得恐怖狰狞。他对白花说,这火焰令他恐惧,像癞斑一样诡异。白花笑他胆小,说只有丛林里的野兽才会惧怕火。
一天,地理老师捧着一个球形模型走进教室,满声欣喜地大家介绍到这就是地球仪。她一边在孩子们中穿梭,一边把地球仪小心地慢慢滑动,好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些许。来到红癞子身边时,老师正对另一侧同学指着中国的所在的亚欧板块,红癞子目光扫过那些颜色各异的区域,最终停留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岛上。未等他彻底看清那小岛的名字,老师就已然走开。那么多大片的陆地里,为什么只有它孤独地处接近尽头的海洋中呢。红癞子想。小岛犹如一个特殊的个体,一个为红癞子量身定制的磁极,正强烈地吸引着他。等到下课,众人一拥而上。观察中国的同学众多,因此红癞子有幸能够站到空旷的另一侧,仔细地看向那座小岛。
他看清楚了,在那微红的底色上,正用黑色写着两字:冰岛。
他愣住了。冰岛。那究竟是座什么样的岛屿?莫非是座由冰构筑而成的小岛吗?世界尽头的海上,静静漂浮着一座洁白剔透的岛屿。还是说,在那座岛上,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和永不融化的冰吗?在阳光下折射出缤纷的光,美好而夺目。他想到种种场景。无一不围绕着他心中最美好的圣地。他蓦地想到故乡。故乡,如果我的故乡其实就是冰岛呢?不然为何只有我会注意到他呢?
他自发地认为,这是一种命运的决定。近乎一种贪婪的欲望——冰岛他非去不可。
骄阳大盛的午后,阳光的灼烧像是在肌肤上起了大火,红癞子打心里厌恶这种感受。他想到冰岛,那里的太阳或许不会这么毒辣,即使有,他也可以将脊背贴在冰面。
杉村边河四季常冷,红癞子扑通一头扎下去,河面顿时浮起了白沫。待到适应温度,他任由自己陷入河底。突然,黑暗的河水中出现一团球形的光,在阴翳覆盖的深处流动着略微模糊的光。他感到一阵恍惚,近乎本能地游向光。一股重压沉沉地砸在他身上,可他却觉得自己的精神与肉体间隔了一层薄而坚韧的膜,就好像挥了空拳,自己只迎接些许拳风,微微地惊骇于他。他就这般轻松地驰入河底,不断逼近河底光源。
红癞子彻底看清了,那光球之中分明是各色光景:冰洁的岛屿上连绵着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无垠的平原尽头连接世界尽头之海,极致的青绿与蔚蓝形成分明过渡带、树的枯枝遥望着暗色天空中的城市。
冰岛。这就是冰岛。我竟然在杉村的河底看到了冰岛。他感到这几日的晒伤都在逐渐褪去。他试着去触摸它,可就在那个瞬间,美好的景色都纷纷增添了一道黑色背影。那是谁?红癞子看见那个人逐渐靠近那些景色,臂膀张开,头发被风吹的向后飞扬,他看见他露出了洁白的牙,在笑,在冰岛之上狂奔。未等他反应,四周的黑暗已向他快速压来。
膜已被剥离。
等红癞子清醒过来,他正四脚朝天浮于水面,岸上站着母亲。母亲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开始将他的衣物脱下,擦干身体,又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过程中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红癞子问母亲在想什么,母亲沉默不语。
几天的炎热终于在云层中堆积好充足的水汽,之后几天是连绵的细雨。暴雨下在第三天黄昏,伴随而来的狂风,使茅草凌乱地在空中飞舞。红癞子早已听到了,豆大的雨随着狰狞的风呼啸而来,狠狠地拍击在薄薄石壁,气势仿佛下一刻就散成碎瓦残砖。
雨在深邃的天中趋于无形,落在地上犹如小型炮弹发出声响。放学的孩子们集体撑伞逃窜。只留下白花慢吞吞地整理。红癞子因没有带伞在门口苦苦观望。
“一起走吗?”白花张开墨绿色的伞。伞面宽大,足以容纳下两个人。
“哦。”红癞子走上去,握住那伞,这才发现伞柄极粗,也很重,接到手上差点没握住。
“让你来撑正好,我可举不起这个,妈妈最近都不在家,所以她给我买了,可太大了。”
两人穿行在暴雨中,像独木舟漂泊在凶猛的海上。东来风粗暴地要将雨伞吹折,红癞子拼命地阻止它。一旁的白花也仿佛要散架,身形摇摆,只得紧紧捏住红癞子的衣角。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红癞子只能通过路灯辨别位置,万千的雨滴从空中飞驰而下,在微弱的灯光中浩浩荡荡,仿佛行军,他们都被打湿了,风又不断地卷走最后一点温度。白花几乎要哭出来了,恐怖感让她不住颤抖,已经将身子一边紧贴红癞子。红癞子感受到手臂传来一股温热。一种既视感袭来,他仿佛何时经历过这个场面,有女人的啜泣声,有黑暗的夜,有自己因不断发力而微酸的手臂。
红癞子终于在白花彻底大哭前,将她送到家。雷开始不断轰鸣,每次都伴随着白花的一次抽泣。红癞子蓦地感受到心口传来阵痛,他感觉应该为白花做些什么。他看向窗外。
深暗的天空突然炸起满天白光,红癞子瞳孔渐渐放大,清楚地看见,白光是像爪一般探来的。乍现过后又陷入天空归于黑暗,然而他正听到一种浩瀚的震颤,像是潮水涌来。
冰岛?
下一刻,云层中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仿佛天幕正在被摧毁,要倒塌下来。红癞子怔住了。
“红癞子?”白花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脊背,略带哭腔地问。
他听到了,那真的是潮水的声音,潮水声正通过大地传递而来。他突然感觉脊背上炸起了一道惊雷,撕裂感瞬间蔓延看来,灼烧感与疼痛席卷他的脑海,他开始大叫起来。那叫声像是野兽受伤的嚎叫,并且愈发强烈,包含着复生的怒意。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冰岛四周的海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风将海潮碎成银珠,又拼成琉璃。痛苦与美好在在他的脑中击起战鼓,他只得抱头乱撞,白花被撞倒在地。
“你怎么了嘛!”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雷又不断地击破天穹,发出轰鸣。数道闪电降落在杉村边界的原野。冰岛也被黑夜覆盖。他看到灿烂的光逐渐被吞噬,黑暗中漫布着火焰,月亮像鲜红的癞斑赫然挂在天幕之中。他看到男人与女人,拥抱的男女,挣扎的男女,睁大瞳孔的男女,都在发出刺耳的尖叫。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摇摇欲坠的角落,一名少女失贞的喊声。他看见女人身上的疤痕,也看到男人额头上的癞斑,他看到女人的泪,也看到男人暴起的青筋。
红癞子睁眼,白花被他压在身下,满眼的泪水。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一个念头:扒去她的衣服。可他的眼中突然显出母亲的疤痕,男人的癞斑,两具裸露而混浊的躯体。他不想成为那个人。他想起白花陪他隔岸观火的夜晚,那灼热滚烫的焰又在此刻猛烈地烧起来,他缓慢而颤抖地抬起自己的躯体,看见火光与灯火在白花的泪水中重叠,仿佛透明的冰上即刻燃烧起炙热的火。
他好像看到了,那个永远冷冽的冰岛。
红癞子夺门而出,独自一人狂奔在漫天的雨中。他越加速,越感到风的增大,可他一点没有感到阻挠,只觉得自己又与肉体间起了一层膜,他只管不住地迈腿,蹬伸,手臂疯狂地摆动,耳边的风不断割破,那癞斑开始刺痛,雷似乎在平原上燃起了火灾。他不受控制地想着:我要逃离这里!
扑通一声,随着一道弧线,红癞子浸没河中。他看见河底燃起了大火。可为什么会有火?他向下潜去,温度不断上升,那真的是火。深蓝的水中火光大显。再靠近一些,他发现那原来就是那团光球,而里面的景象,竟换成了满天的火海。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那流淌着世界尽头水流的冰河,那丛生在绿草与树木的原野,此刻都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狰狞地蔓延在冰岛各处,那些冰正在融化,红癞子感到往日的灼烧感再次现身,就好像从没有真正离开。他反应过来,冰岛,这座永远冷冽的岛屿,竟然也会燃起大火——
黄昏放学时,石村与杉村的边界走过柱杖的老人,红癞子看了一眼,便匆匆走过。老人在后头喊了一声,红癞子回过头去。他看见老人的眼蒙上一层灰尘,无神地看向他的方向。红癞子意识到,他是个瞎子。
“你有闻到一股浓烟吗?”
平原到处是温和的光,没有一丝所谓的烟。
“你在说什么?”
“秸秆正在燃烧。也许是树木。总之,有什么东西即将燃烧殆尽。”——
红癞子啪地一声浮到水面。雨水降落在他的头顶,降落在河面,降落在杉村石村边界的莽莽原野。他挣扎上岸,厚重的拖累使他只得变得裸露,像是远古时期的人类,他仍不住地狂奔在狂风暴雨里。濡湿的发紧贴在他的癞斑上,雨水几乎粘连起他的眼睑,他的眼前是黑暗,耳边是凛冽的风和狂暴的雷,他开始大喊:
我该去到哪里!
“你唯有滑入其中。跟随你父亲的脚步。”瞎子说
滚开!他大吼一声,穿透了所有的雨,所有的风,渐渐地,他不再感觉到风和雨,一切都变得轻盈,他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草正在变得柔软,温度正在上升,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看见远处笼罩阴影的山,上面还挂着铁色冰冷的月亮。雷突然打了下来,白光乍现。
他听到自己的后方响起了急促的奔跑声。有人在追逐他,他更加拼命的摆臂。风的破碎,温度的变化。他听到远方房屋纷纷倒塌的声音,在月下传递出一连串的崩坏。但那奔跑声越来越大,那人越来越近,直到他感觉那就在他的后背。月光,又是月光,那是如冰一样的月光,恍若冰岛发出的光。
肩胛上传来巨力,他被死死地压住,再也动弹不得,滂沱大雨又下了起来,也许从来没停过,击打在他的后脑。他转头回望,烈烈的火舌飞舞着,他的身上长出和母亲一样的伤痕。再一恍惚,额上有红色癞斑的人已经坐在她身上,双手如钳。火焰烫到一定程度居然会发冷,她感觉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原野上,无处呼救。她已经感觉到那人的鼻息,正在逐步向她压下身来。
他昏迷过去。意识中,黑暗逐渐转作白光,接着又呈现出一片蔚蓝的海。他好像是被什么推动,周围的水不断向后退去,他四顾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手臂,他想用力却感知,却只感觉薄如蝉翼的侧肢加速扇动。他竟然成为了一条鱼。远处的天逐渐显得晦暗,又带有火光,他感到自己身躯在逐渐变大,张裂,似乎在蜕皮,他想改变什么,可就像那充满火光的洁白岛屿,已经到来。
他变作一只鸟,盘旋在这座岛屿上空。那个老瞎子正站在原野之中,火焰即将要吞噬掉他。红癞子看见他在远处唇齿微动,说着那些关于命运的陈词滥调,指挥着去往他父亲的方向,他选择不再去看。红色癞子依然长在他的脸上,但已不再发烫。他不再扑翅,而是默默地注视茫茫火海,自然落下,这样就不用为生来的疤痕而内疚。
冰岛正在燃烧殆尽。他躺在冰河岸畔,等待时刻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