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画·她

“同学们，有没有人说说春天是什么样的呀？”

稍显陈旧的教室里，女老师正捏着白色粉笔在一小块黑板上涂涂画画，拢了拢起球的大衣，哆哆嗦嗦写下一个大字，春。

  那时正值寒冬，冷风呼啸，世界都是白色，留下教室一片昏暗。寒风于缝隙倾泄，直直划过，是把无形的刀，似将教室内所有人的衣服尽数割开，就像今年秋天流行的破洞牛仔裤。

  “好冷啊”陈平平心想，要是我能盖着被褥来上学就好了。奶奶和妈妈一起缝制的新被褥暖乎乎，热融融，只要春天一到，太阳出来，平铺在竹竿上，晚上便能睡个阳光味的梦。想着想着，陈平平又想到被褥的颜色，那是五彩的，蓝黄的，红绿的，印着几朵紫色的小花。不过要说陈平平最喜欢的部分，便是棉被最边缘的羊。据同学说，那是当下最流行的动画片，可惜家里没电视，看不到。

  陈平平想得出神，望着窗外的一片白雪，布满整片草地，忘却一切嘈杂。

“我们让陈平平回答一下吧。”

  一道柔和熟悉的声音传入。陈平平颤颤站起身，一脸澄澈的望向黑板。歪歪扭扭一片字。

  绿草，树叶，新芽，小花，新年，还有田里的豆角。

  “春，还有什么呢？”陈平平细细思索，灵机一动：“还，还有，晒着的被子！被，被子上阳光的味道！”

  “平平很棒啊！这都能想到，真聪明！”讲台上的女老师笑眯眯的看着她。一个笑，好像比春天的阳光都暖了。

  “让我们给陈平平鼓鼓掌好不好？”

  台下的同学们顿时全转向她，或赞许，或惊叹，或羡慕，或崇拜，便也没了其他。

  “春天啊，还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莺歌燕舞，生机勃勃。等你们好好读书，去看看大城市，就可以看到嫣红的桃花瓣，雪白的梨花……”

  陈平平回忆着，那年她9岁，是她记忆最深的一堂课之一。泪水笑着笑着，默默留下来，她看着玻璃窗外的林立高楼，车水马龙，灯火繁华，身体却再也没感受到那股寒冷。屋里开着暖气，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陈平平看着沉寂的夜，高悬的月如明镜，又落进记忆的网，挣不出。

  那个温温柔柔的老师，也姓陈，好像叫什么陈媛圆。至于为什么记得，因为……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老斯，叫陈圆圆，团团圆圆的圆，你们叫我陈老斯就好啦。我是你们的美术老师。”

  老师的发音不是很标准，但那会也不是很在意，现在想来，倒是有几分滑稽幽默。

  “老斯介绍好啦，该轮到你们介绍自己啦，有没有谁自告奋勇？”

  教室内一阵喧嚷。同学们四处张望，却没有一个人想上前打头阵，一阵推搡拉扯，也没个人说话。

“那这位女同学先来吧！”陈老师一眼便看到第一排那个缩着的陈平平。低着头，不敢说话，一眼不发。

“我，我，我”她那是犹犹豫豫，陌生环境令她不由自主感到害怕，一时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叫，陈平平。”

  她站在位置上，周围仍是一片喧嚣，丝毫未减。她自觉低起头，两根食指互相绕圈又分开，紧紧攥住衣摆。

“同学们！都给我安静！听别人说话要尊重滋不滋到啊？”

  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一下闯进同学们的耳朵，分界线一般，划开嘈杂，另一半是可怖的宁静。

  转头，陈老师又笑着揉她头：“好孩子，陈平平是吧。这个名字很好听，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希望你这辈子平平安安！”

剩下的，又是模糊。明明很平凡，甚至是一件老师应该做的义务。重要到，她不可救药的爱上美术，爱上大山的青草地，灵动的鸟儿，珍白的云，山间的溪水，和朝气蓬勃的春。

  很多细节陈平平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献给美术，就像神明与他忠实的信徒。还有每次的自我介绍内容也有了固定模板。

“大家好，我是陈平平，平平安安的平平，因为我父母希望我永远平平安安。”

  又是几个春天，小学初中余下的几年里，她画下的画数不胜数，画技逐渐熟练，一草一木，红叶白雪，在她一只铅笔流转下，背着大地天空，拥有灵魂，成为新的生命。她的画被老师贴在墙上，被同学们轮番欣赏，拿下每一次画画比赛的奖项……

“陈平平，你画画好厉害啊！没有学过吗？那你好有天赋！你一定能成为大画家！”

  每次有这种声音出现，陈平平心里总是像被灌满蜂蜜，甜的发齁，幸福的不得了。

  可能是热爱感动山河，也感动命运，她初三那年，偶然又幸运的获得“艺术生”的身份升入高中。

  可当她打开课本，是无止境的好奇。书上的内容，她总是学不明白，但是老师的讲解总让她心神以往。她向往着，县城外的大城市，爱那里的繁华，那里的富饶，那里的奢靡，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高科技和新发明。

  集训时，她遇见那些与她一般无二的“美术生”。那里有几个大城市转来的女孩。她们说的一切，她一概不知。她知道，这种情绪叫自卑。

  在陈平平的预想里，自己精湛的画技能征服所有人，得到老师的青睐，同学的崇拜，亦如往昔。

  一切的崩塌源于她们笔下的一个个世界。黑白灰刻画出薄纱的倩影，似乎倾泄的风，那种“泠然善也”的轻柔，那种“姑妄画之”的恣意，也有具象；油画的浓厚，色彩的搭配，让一个苹果也充满童话的气息。而自己，是几笔都画不出的半吊子。

  从那以后，陈平平的自我介绍便一直是

“大家好，我叫陈平平，平平无奇的平平。”

  陈平平所作之画的美，便在于得天独厚的灵气，那股源于天地自然的宁静与梦幻，是尘嚣之中不可多得的珍宝。想到这，陈平平转头看向自己书房中挂着的几幅画，略显格式死板。

  过去了几个春天？这份灵气是什么时候消磨干净的呢？或许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画不是老师想要的那种；或许是她步入社会后只能画当下潮流时兴的时候；或许是无法维持基本生活一天两个馒头的时候；又或是宁静的夜，她一如既往的在大城市苟活的时候。

  大城市的繁华，灯火通明的城市，高楼大厦遍地的街道，她都见到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落？

“对不起，我没能成为画家。”

  这句话，是她对小时候的自己说的。她要活，所以哪怕她向往梦想，也只能在现实的冷漠下匍匐苟活。

  “陈平平！你有多久没为自己的梦想画过画了？”她质疑自己，质疑那颗热忱的心。

“你还想成为美术家吗！”

  她呼吁自己。

“想！”

  这是她的声音，几年前那个痴迷于美术的声音，她现在的声音。

陈平平当下买了回家的车票，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向着远方，消失在迷迷蒙蒙的夜色中。

  她也许再也不会回头了，至少心不会。

  因为，她终于找到了春天。

“老师，我知道春天是怎么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