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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雾里的少侠

一帆起航 发表于 2024-07-15 18:42:38   阅读次数: 3414

     身为血雾刀法第12代传人,白勇去世在病榻之上,就在两天前。那是一个满月夜晚,在白勇十八岁的朦胧记忆里,夜空中惨白的星辉飘啊飘,飘飞在母亲沙哑的哭叫声里。
     白真没有哭。
    此刻,他心中回荡的是父亲微弱而有力的遗言:
  “你可要做个好少侠!”
    他将父亲临终前传给他的那个刀鞘,紧紧抱在胸口——从这个夜晚开始,他就成为了这个鲨鱼皮刀鞘和刀鞘里那血雾宝刀的第13任主人,并且继承了父亲一生未了的侠客梦。少年独有的豪情,如同小树苗迫不及待生长的根系,在心头扎根,扎深,蜿蜒爬行;丧父的苦痛和心头想要成为大侠的奇痒汇合在一处,心头便如同黄河绝了堤,波涛汹涌,弄得他数夜不能入睡。
    当然,梦想成为大侠的少年白真,不能入睡,其实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就是肚子饿——自从父亲病重以来,家中所有的财产都已用于延续父亲那盏已经在夜风中摇曳,明明灭灭,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灯。虽然父亲凭借着高超的处刑手段成为了县城的首席刽子手,但也只是刽子手嘛,所积累的钱财本来不多。常人偏又瞧不起刽子手的职业,整个巷子里竟没人接济这一处于水深火热的家庭。这样一来,发送了父亲灵柩之后,白真就只剩下了家徒四壁和一个刚刚成为寡妇的母亲。
     第三天,当太阳擦拭去路边霜草的水珠,白真踌躇满志,手提利刃,向着不远处的大路走去——他要闯荡,痴痴的想着要对哪一个奸人先试试这宝刀的锋芒……
    一个月后,白真家所在的巷口,迎回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血的教训只有白真自己知道,单凭一杆宝刀和一腔热血,这江湖之间早就已经没有他和他的那把血雾宝刀的立足之地了——他们这刀法,由于只传嫡系,再加上爷爷和父亲两人轮番做刽子手,在江湖上已没什么名号,更别提威名赫赫了。一路上走来,受尽冷眼,他饿得已是眼冒金星,小腿肚子发颤——白真的游侠宣告失败。几天来没有吃饭,只得提了宝刀走向土地庙里,期盼着住在那里的刽子手能给他一份工作做,先讨一份食吃,其余的再商量。

     告别了自己幼稚侠客梦的白真走在路上,感到自己浑身的力气如同阳光下的最后一点晨雾,在随着时间慢慢的消散,化为沉重的汗水挂在双颊,使他不由得低下了曾几何时还不肯低下的头颅。
   “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谋份差事!”
    已经不再试图成为那个遥不可及的少侠,他的脑海里回忆起几年前看父亲送犯人们最后一程的情景,那是他一次又一次迈开步子的动力:
    那时的父亲,身着大红衣,脸上抹着鸡血,神情庄严地矗立在法场之上。白真环顾四周,他看到太阳炙烤里的空气灼热的扭曲态,犯人们张开的嘴巴里流淌出的丝丝怨气,看客们兴奋的双眼和吼叫着的嘴——然而,在这喧嚣之中,父亲总安静得像一尊红色的神,周围只是沸腾,只有父亲那里有出了奇的清静安详。当宣判官宣布时辰,台下的白真便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到父亲身上,每每到那个时刻,他感到,父亲与宝刀已融为一体。父亲会往前跨一步,伸出左手,攥住犯人刷了胶水的头发根,把对方的头尽量地往前牵引,将脖子上的皮肤伸紧,然后一眼瞅准那个走刀没有阻碍的关节,身子再微微向右下方侧——
    随后,身子如同闪电般转半圈,犯人的头颅就落在他的手里,之后就是那一声大喊:
   “请大人验刑!”然而,只有白勇听到,被砍下的头颅中响起的微弱声音——
   “谢啦,哥们!好快刀!”
    父亲的那一声断喝,盖过一切看客的嘈杂,法场之上,只见淡淡血雾——白真知道,那是为何:家传的宝刀,配上父亲精妙绝伦的刀法,这才封住了犯人腹腔中的最后一口热血。人亡则已,然而赤血不落尘埃,也就意味着虽执法行刑,犯人仍保持最后的尊严与洁净。这是他们祖祖辈辈所遵守的传统:“一不复刃,二不踢踏遗躯,三不血溅尘埃。”——一 一、杀人只一刀,不让犯人吃痛;二、尊重遗体;三、杀人不见血,不让犯人的血溅落尘埃。这些原则,从白真先祖的血液中流淌进入了白真的血管,深深的烙印在白真的心里。
     白真有时会想,如果不能做一位为国为民的大侠,做一位像父亲那样的刽子手,也不失为人生的一大幸事。
     可是,当白真进入庙门期盼着父亲的那些同事们能笑脸相迎,以赤诚豪气相待时,迎接他的却是一顿拳脚和一顿又一顿的臭骂,被踢出庙门:

“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烂爹亦生烂儿子出来!你要饭吃,这里没有你的,若实在要吃时,且有大拳头伺候!”
     无力地趴在烂泥里的白真,怎么也想不明白,像父亲这样一个技艺高超又有操守,有德行的刽子手,却不被同僚们所喜欢。怎么也想不明白,父亲口中口口声声的扶助幼孤的江湖义气到了这群平日里健壮豪横的刽子手面前,竟成了拳来脚往,只顾殴打。
     其实,若问他们不喜欢白勇的理由,确实很充分:白勇血舞刀法传人的出身比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打工刽子手高出一个阶层,向他借刀练练手法,他又总说“兄弟不是不肯,只是祖上传来的宝贝不能坏了规矩”,弄得他们讪讪而归;再者说,犯人们也都希望是白勇作为送他们最后一程的人。在被抓进大牢里之前,他们也是看客中的一员,所以,对于白勇的高超技艺有着深刻的认识,他们坚信把自己的死亡放在白勇的手中,这样他们走向另一个世界时的瞬间,不会感受到丝毫的痛苦,反观其他刽子手,总是找不到那一个不出血的关节,通常都是胡乱砍几下,有时头和脖子骨肉还相连,那样的死亡有多惨?因此,有钱犯人们的家属为了获得让白勇给家人行刑的机会,不惜花上重金,这就让其他刽子手很是眼红。更重要的是,白勇骨子里流淌的祖上侠义气概,让他觉得为百姓做自己能做的事是不应该获取过多的报酬的,因此,他总是将那些被人们送来的金银退回去。白勇不知道的是,那些刽子手恨他获得了他们没有的利益,更恨他骨子里所流淌的那一份伟大。当年的白真用静穆的目光关注着父亲在法场上执行的一举一动,角落里,父亲的同行们对他喃喃地骂,他却一无所知。
    庙门暗黑色的大门重重地关上。两块门板如同恶鬼漆黑的板牙,将日光也一同吞了。
    白真没有获得差事,甚至没有获得食物,只是收获了一身的瘀血和伤痕。他跌倒在庙门的阴影里,等待着过往行人能够有发善心的,能够把他拉起来,至少给他一点吃的。此刻,他的梦想早已不是成为什么侠客,甚至连成为下贱的刽子手都遥不可及——他的梦想,只是一碗热粥。
    可是行人看客们也都讨厌白真。他们曾经多次向县官举报他的父亲——刽子手白勇,所用的理由也都充分:
    学过儒学的看客说,白勇用他那劳什子妖刀斩犯人首的时候,犯人的血都不喷出来,这样一来,百姓们想要看到犯人们的血的心愿,不能得已实现,儒家所提倡的“爱众,得众,济众,容众和从众”自然不能实现,这会让县官先失去民心,然后让地方盗匪横行,久而久之,有“天下不能大治矣”之患也……
   卖药材的看客说,白勇断了他们的财路,将会是毁坏全县的人血馒头产业链的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并且还会让想要得到人血馒头的病人不能治好病,这是在威胁百姓生命,侵犯百姓的性命安全权利……
    白真知道这些人在胡说。在别的刽子手行刑时,他也曾到过法场,看过一两回,但这一两回,他就永远记住了看见了血的看客们的目光中那无可描述的冷酷的狂热。当猩红的颜色,冒着泡沫自犯人的腔子中喷涌出来,白真得出的结论是:在法场下,人群中的呐喊和叫好声音的响度随着喷出血液的高度成倍的增加,血柱高度愈高,那声音愈响。白真甚至感觉,那血柱刚喷出,被那让人胆寒的呐喊叫好声吓了一跳,于是喷得更高,没成想,声音愈来愈大,声波的力量刹那间把血珠又向下压…… 

白真知道,杀鸡儆猴在看客身上是不管用的。他们只顾要看杀人头,只顾要看血,尽管被杀的人也许一个月前还在法场之下,还是他们这些看客中的一员。可他们竟不顾同类的生死,连同类最后的尊严也不给——这是他们的生活。他们只知道白勇阻碍了他们生活的权利。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他们不喜欢白勇,自然也不喜欢白勇的儿子。
    所以,两个时辰之后,白真还是无人帮扶,仍趴在衙门口的烂泥地里,他努力抬起胳膊去够向不远处掉落在地的带鞘的宝刀,正要触碰到,却被一只臭熏熏的脚踢开:
   “兀那小刽子,亦有今日之鸟样呵!”
    周围的人群中竟刹那间爆响出喝彩,
   “好!”
     白真饿得抬不起头来,听声音才勉强辨认出那只臭脚的主人是经常在街头耍无赖的张三。
     此时,他感到张三那双贼眼里喷出的莹莹绿光,正死死地缠住自己手旁的那把宝刀,忽而猛然惊觉张三要干什么——然而,当张三的那双贼手半抓半抠起泥尘中的宝刀,白真还是晚了一步:
    “小刽子,没人要用你这等鸟人,你那贯使这妖刀的爹亦死也,知道你留着,还自等他锈啊?不如孝敬了你爷爷张三!”

这是周围已聚满了人,不是来劝阻张三,只是围观,一片喧嚷之中,那一张张脸分明是当年法场之下的看客脸:白真即使饿得闭上了眼,也感受得到那一张张面皮上刻着的虚伪,冷漠。但他感受不到了——此时,趴在地上的他看着张三大摇大摆远去的背影,一股悲壮之气却如同一昧真火在心头燃烧,他噗的一下翻身起来,如干涸的池塘里的一条枯干之鱼,用尽最后力气地扑腾。周围的人群一座皆惊,刹那间退了三尺——
   “张三不要走!”一声爆鸣,从白真的腔中迸发出来,他感到愤怒正在耗尽自己最后一缕生命的力量,然而,他仍然要愤怒。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祖先,自己的父亲……所有曾经拥有过那把宝刀的魂魄都附入了他的身躯,同时,他想起那些看客,想起对他拳脚相加的筷子手——
   “吾誓杀汝!”
     利刃呼啸着飞出刀鞘,落入白真的手中,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瞅准了张三脖子上的那一个关节——
   “肐察!”
     看客们的视野里,最后呈现的,是白真屹立的身躯,一手拄着利刃,一手提着张三的头,在血雾的腥气中,如一尊鬼神,瘦骨嶙峋,然而不动自威……
   

后记:

     恍恍惚惚间,白真看到周围一切的喧嚣都消失了。漆黑的衙门,潮湿的巷子,都刹那间化为云烟,他身处在一片旷野之中,看到不远处徐徐走来了两个人。他们一面走来一面笑,问白真:
   “可还认得我们兄弟俩?”
    白真定睛一瞧,记忆中隐隐有些模糊的浮现出两个身影来,他支支吾吾的,正要问——
    “不必问啦,阁下今已饿死,我们兄弟俩是黑白无常,奉命要来接你。18年前,我们还见过面的,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
   “贵人?这小弟如何敢当?”
   “阁下且随我们走,再来细说这贵人的来历……”
     白真不知哪来的力气,踏着步,与两个无常说说笑笑沿着道路走下去——他这才知道,父亲到了地府后,众多他的刀下亡魂都拥戴他,敬佩他,感谢他让他们的死亡减轻了痛苦。因而在阴间短短数日,他就获得了一生四十余年都未曾拥有的富贵和地位。如今,已是地府阎王爷门下的判官,白勇听闻儿子也来了,就特地给两位无常小意儿,差他们速速迎来与他团聚。
     听着两位无常的叙述,白真露出了一个少侠该有的微笑——那微笑自信,阳光。而他正携着这微笑,以一个少侠的样子,手提龙泉三尺刃,走出血雾,大踏步向光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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