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
李冰凡 发表于 2024-06-23 10:09:10 阅读次数: 328390缱绻月色湿润了海,蓝调蝴蝶断翅坠入夜色。无声沉默的黑色浪花,寒冷寂静,打湿脚底,盖过脚背,漫过小腿,听海的传说,听海留下的风月笔墨。
丁亥年,我出生在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小县城里,这里是东南丘陵,是长江入海口附近。大抵是地处江边,这里的人对水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晚饭过后沿江散步是大家不谋而合的默契。小时候被父母牵到江边散步,我费尽全力爬上堤坝,看夹杂着黄沙的江水涌起落下,岸边的芦苇就这样荡啊荡。
我问,江会到哪里呢?
父亲告诉我说,去海里。
海?原来江的东边就是海。
童年时光像是点滴液,一滴一滴流逝,是每天都睡到八点再火急火燎地被母亲送去幼儿园,是晚上回家可以边吃饭边看央视14台,是每晚听着江声,憧憬着的东边的海。
丁酉年,我的十岁,大抵就是一道分水岭。
暑假,母亲,我,弟弟,三人出发去绍兴玩。去了什么地方,玩了什么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在旅程的最后一天,我们在鲁镇游逛,母亲接了父亲打的电话后,忽然神色呆滞,眼眶微红。当时我和弟弟为了最后一块臭豆腐吵着架,母亲过来扇了我们一人一耳光,打翻了纸碗,歇斯底里,你爸爸要去跳楼了。
消息过于震惊,以致于耳边响起动车穿过隧道的轰轰声,我还未反应过来。母亲一言不发,扭曲痛苦的脸,深陷的眼眶积蓄满的泪水被拉成长线,拽着我和弟弟疾手在风中。我分不清是母亲的泪水还是风过脸的汗水。
回家之后,我记得母亲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天又一天,一批又一批我没有见过的人来找父亲谈话。我蜷缩在墙角,心里是满当当的压抑,棉絮横亘在我的血管,阻碍血液的流动。
泪是破碎的心脏流出的血。
在每天无数次的谈话里和深夜爆发的父母争吵里,我大致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父亲的表弟,寿飞叔,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寿飞叔的老婆,林梨姨有个金融项目需要投资,她和父亲说风险很小,让父亲凑凑钱,自己在公司里会帮父亲看着项目的,一有不对劲马上帮他撤股。甚至还向父亲借了一百一十万凑配资单。由于对其一家信任,在林梨姨和寿飞叔的百般劝说之下,父亲想着帮林梨姨一把,顺带着让亲戚朋友赚点钱。听从了林梨姨的话,拉着亲戚朋友参加投资, 父亲出资五百八十六万。
我们在绍兴的那几天,股价下跌,林梨姨捏着户头不愿卖出,不给父亲任何操控机会,直至股市跌盘,公司破产,寿飞叔一家出逃,不知躲在小城市的哪个角落。
参加投资的人都找上了爸爸。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叫嚣着要父亲承担责任,我的小姑姑,爸爸的亲妹妹,带着姑父和她的公婆整日整夜赖在我们家,伸着指头戳着我们的脊梁骨,用吴侬软语说着最肮脏的话。
后来,我们从四室一厅的小区搬到了工业区的小巷子里,一家人挤在六十平不到的小屋里,没有阳台,衣服晾在窗户下撑起的竹竿上,去洗手间要排着队。路边驶过大卡车,床连带着房子摇摇欲坠。我看着父亲每日于家,律所,公司三点一线奔波,我看着他每日接着数不清的电话,我看着他一点一点从年轻变得苍老憔悴。
我一半的小学时光似乎都是在歇斯底里,肮脏咒骂中度过的。我似乎都快忘记了我憧憬的那片海的存在。
寻常周五,父亲接我放学。他说,带你去看海。
我蓦然想起海的存在。
我们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抵达海边。
海风里夹杂着海水特有的咸涩味和鱼的腥味,沙滩细软。我脱下鞋子,张开双臂,迎着海风跑向大海,海浪涌入我脚趾的缝隙。海潮涌动入耳,我坐下来,听海浸泡鱼的鳞片,听海把石头染成绵软的浪花。
父亲也在我身边坐下,他将腿屈起,任凭海潮起又落,潮水里翻滚的细沙一次又一次磨蚀着他的脚背。我看着他,他看着远方,看到落日余晖,看到月亮爬起,看到海水被染成血再染成墨。那时候的我猜不出来他在看什么,就静静地坐在温凉的沙滩上陪着他。许是远处抵挡着巨浪黑暗力量的礁石?抑或是海天相接的云层罅隙?我偷偷地瞥着父亲,他好像看得不是海,月光千里迢迢而来射向他的瞳孔,涟涟的,像泪光。
后来,我读了老人与海,看到了书里的插图,回首惊觉父亲那天的样子像是拖着鱼骨回村的圣地亚哥。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三审败诉的日子,他选择承担他本可以选择不承担的责任。
负债八百六十万。
父亲说,守得云开见月明。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但生活就好像不断奔逃,总是以为要顺遂下去的时候,意外不期而至。
外婆死了,死在了江水奔腾向海的堤岸公路上。
车祸身亡。
当我在听到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时有些难以置信,父亲说,明天是外婆的头七。
我没有去参加外婆的葬礼,因为老师说明天是期末考。
一学期一次的,隆重至极的,期末考。
期末考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已经是外婆去世后的第三周。
舅舅一家还在为赔偿费和肇事者一家起争执,舅舅说,肇事者的哥哥关系挺硬,赔了十三万就了事。
十三万,买了外婆的命。
舅舅的鼻子红红的,整张脸也因为气愤红红的,他还在喘着粗气和妈妈抱怨着。
我出了门,来到江边。
下午五点钟,天就黑了,暮色像是墨水般倾倒在空气里,比什么都快。
江上有一座桥,新建的,直接连通市中心。外婆就被车轮碾死在这座桥下。
我走在这条路上,天空是黑色的,大朵大朵铅灰色的云压得天空沉沉的映得江水也泛黑。外婆回家的那天,天也是这么黑,江水也是这样黑吗?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到卷而回,终于露出了尸骨残骸的沙滩。
这条路是从外婆家去奥数补习班的路。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外婆骑着她的绿皮三轮车,载着我一颠一颠地向奥数补习班去。她总是和我说着话,她说,麦麦,好好读书,将来要考清华还是北大呀?她说两句就回头看我一眼。我抓紧扶杆,认真思考后回答外婆,外婆,我考个北大送给你。外婆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麦麦考上北大,外婆给文曲星烧香,请全村人吃酒。随后又高喇喇地唱着女状元。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这条路是外婆去收废品的路。每个周六,外婆都吱呀吱呀地骑着绿皮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去收废品。我有时候跟着外婆一起去,帮外婆拆瓦楞纸箱,枝褐色的纸板被压成一片一片。拆累了我就躺在三轮车里看姜黄色的阳光在掉了漆的金属把手上流转,我看着天上不动的云,用蹩脚的方言冲外婆大喊,美女,上车吗!
这条路是外婆去工作的路。外婆已经快六十岁了,因为舅舅不成器,外婆还要去饭店里打工,帮舅舅养活孩子。外婆的腿被开水烫伤过,外婆在厨房里摔断骨头过。外婆辛苦了大半辈子,没享过福。寻常夜晚,她骑着绿皮三轮车回家,死在了晚上十点钟下班回家的路上,死在了车轮底下。
外婆死后,她的所有遗物包括那辆被撞到扭曲变形的绿皮三轮车都被扔到废品站处理掉了。外婆什么东西都没给我留下,连梦也没有。但是我看到这条路中间立起了护栏,我知道这是因为外婆出了事,有人发现道路弊端设置的,以前总是拖欠着不改。
我上了桥,低头看看自己,看看一步一步走向平庸的自己。江水依旧汹涌澎湃,绵绵不息向东奔去。我扶着栏杆,一如当年紧紧抓着外婆的三轮车扶手,嚎啕大哭,像是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蒸干。
江水依旧不语,滚滚奔向父亲口中的海里去。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壬寅年,我考上了这个县城最好的高中。
大人们都说,高中苦三年,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考个公务员,这辈子就幸福了。我看见了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
每天我在早自习下课的间隙中,狼狈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冰冷的面包。熄灯后闷在不透风的遮光帘里,借着台灯只能照亮桌板一隅的昏黄灯光,揉着眼睛写作业。一缩再缩我那可怜的已经所剩无几的睡眠,只为比别人再多学一点。
我每天都不得不将大人们的“苦学理论”奉为圭臬。
黑板右侧的课表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时间被遗忘在了学校的哪个角落?日子不断循环,往复,像是逆时针急旋而进的漩涡,我被漩涡的强大引力所吸附陷入病态循环。熬夜后躺下,凌晨四点突然惊醒,无名而来的心悸,整个黑暗的天地间,砰,砰,沉闷而短促,空旷而辽远。缄默的舌,低垂的头,像是在演绎一场黑白默剧,只剩下笔尖的沙沙声。
学校三面环山,山上有一方方矮矮的坟墓,有时我咬着笔杆透过窄窄的窗户向外看,像是禁锢在一方坟墓中。
没有云的天是风平浪静,暗潮汹涌的海。
我是溺在深海里的淡水鱼,惶惶不可自救。冰冷的海水灌入我的鼻,我的肺。
抬头没有曙光。原来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是意气风发的。我的青春就是每天来不及吃的饭,每天睡不够的觉,油腻腻的打着绺的刘海,和那为了一点点可怜分数的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声。
早读在语文课本上念到这句诗,心下一惊。
海。
我究竟多久没见过海了。
一如既往的咸湿和腥臭。
我要靠近海的心脏,我要听海的哭声,我要听海的心跳。
我要一场自由。
像是走马灯。
父亲指着大数据推送给他的“男子负债三百万跳楼身亡”。他释然地笑着和我们说,他从来没有想过死,他要努力勇敢地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绝处逢生。
外婆难得休憩,抱着我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我想起幼儿园老师说死亡,对外婆说,外婆千万别死,一定要长命百岁。外婆哈哈大笑,那时候的她声音还很洪亮。她说,佛祖说缘分有尽,她不怕死,她要把这一世活得像一百世。
我猛然抬头,氧气大口灌入我的肺,扑面而来的仅是一丛丛坟墓,黑森森的压抑。
人究竟能有多不幸呢。
终于,我踏踏实实地站在了海边。
脚下是海,是时隔三年重新遇见的大海;
耳边是声,是翻滚着咸涩和腥味的海哭声;
远方是山,是我心心念念要走出去的山。
海浪一次又一次吞没我的脚踝,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又冷却。
听海。
听海。
终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