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
春不渡 发表于 2024-05-31 23:45:40 阅读次数: 453787
我仍不知道我该如何描述我第一次与她遇见的那个瞬间。
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某个脱节的齿轮突然与世界精准地咬合,“咔哒”一声后停滞的时间开始运转。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本就该出现的必然穿过我的身体,填满我精神的每一缝隙。我打了个激灵,全身的器官在那瞬间集体苏醒。
我该怎么描绘她?嗯,如果是我,我会把她写成一只乖顺的白鸟,盘旋在筒子楼上空久久不落。那一刻她就站在昏暗的楼道一侧,站在油垢满地、尘霉遍布的角落,站在腐烂菜叶和拖把水、廉价啤酒和二手烟的气味里,站在小孩的啼哭、老妇的咒骂、男人的沉默中。天井漏下来的光模糊地勾勒出她的侧颜和她身上那身微微泛黄的白裙。很难描述与她对视瞬间的感觉,她眼睛里有一种很柔软的光芒,怎么说呢,熟悉吧,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从我身体升腾,好像我原本就应该很了解她。
一眨眼她就消失了,就像是刚刚是我的幻觉一般,我只能继续走回家里,回到那个逼仄阴暗的小房间。
没有比筒子楼更适合藏污纳垢的地方。
这里的生活是一场浩大的劫掠,他们抢劫你的话语,抢劫你的精神,甚至抢劫你的隐私——浑身赤裸,一丝不挂。谁都能跟谁七拐八拐地沾亲带故,谁都整天有可笑且无聊的谈资与话柄在嘴边抛来抛去。那种愚昧和麻木的气味弥漫在四处,充斥着每个人的口鼻与胸肺。这里是个囚笼。
密密麻麻晒着的女人的胸罩、婴儿的围嘴和男人的工服遮住了那方小小的天井,看不见飞鸟掠过的痕迹,那透出的星星点点的天空,蓝的有些疼。
就像我的生活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可知道终点就是死路。
她第二次出现是在通向楼梯的过道。彼时我正拎着半满的黑色垃圾袋,踢着拖鞋准备处理掉今天吃剩的泡面残骸。她只是笑着,周围浮着一圈淡淡的光晕,看起来颇不真实。我没来由地想到了白鸟。她嘴巴一张一合,没发出声音,我却莫名听懂了什么,她在说:“真的要再这样下去吗?”
我猛然间被沉默湮没,吞噬。小时候蔚蓝色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侵占我的思想。我也不是直那么狼狈,曾经的我也有过叫做“梦想”的东西。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文字总是令我引以为傲的。
我的家在海边,浪头拍打在礁石上能翻涌起透明的月光,白沫闪烁。也许我有一点世俗所谓的“天赋”的,我天生就对感受特别敏感。八岁的时候,海风夹杂着咸湿的水汽像流水一样贯穿过我的身体,那时我写下我的第一句诗:“我听见了大海变蓝的声音。”
可是天赋又能有什么用呢?天赋没能给我带来工作,也没能给我带来饭吃。我不得不蜗居在这个囚笼般的筒子楼,每天靠着帮人打打字的零星的工钱苟且度日。
虽然我总觉得我内里的热切还未燃烧殆净,把珍贵的天资藏得极深极深。但是,此时此刻,在我的今天,我在害怕。我怕我开膛破肚后看见的是蛀蚀透了的髓骨,烂的彻底的脏腑,奄奄一息的心脏与暗褐色的老血,我怕发现诗歌与梦想只不过是理想主义的泡沫浮云,我怕我笔尖流出的文字像是折颈的狗尾巴草一样软弱无力,我怕我的命运像是宿命一样落入俗套潦草结尾。所以我要逃,逃开鸡零狗碎的生活,逃得远远的。可是命运的绳索就绑缚在每个人的脖颈上,你越是向外逃它就锁的越紧直到你喘不上气来。也许十八岁的我会自恃清高愤世嫉俗,大骂命运的不公与人生的荒诞,但是此刻我二十八岁了,我无法再用怀才不遇的眼光批判任何东西了。那种眼光只属于正在回忆心酸过往的成功人士,而我,一个连基本生活资金保障都成问题的人,根本没资格谈这件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写不出东西了,那种被称为天赋的东西被我败得一干二净,我再也没法听见大海变蓝时的声音了,我小时候的异想天开也早就变成了现实的祭品,剩下满地残骸与破碎的声音。
是,我怕自己是顽石,更怕自己是璞玉。
我又一次看见她了。
自愧酥麻地噬咬着我的脊髓,我被扭曲地缝补于无法填补的罅隙。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是她身上那种鲜活的生命力还在呼唤,呼唤我的回答。
我看见她对酌月光,清辉浇下醉意茁长;白日流火中挥笔而就,眉目间灿烂清明。
她唤醒了我某刻的记忆,被埋的很深的欲望此刻又被重新挖掘出来。
我遥远地回望她眼底的波涛,看她温吞地在我的生命里落下沧海斑斓,遗留一尾不败岁月,生长半岁如许光华。此刻,我构筑的精神壁垒被轰然击破。我眼睁睁看着脑海里原本防御工事完好的生命屏障在一瞬间坍塌,所有回忆清晰地崩圮成满地的碎玻璃,在雾里粼粼地熠烁出灵魂深处荒诞的事实。我看到我的生命在无限地分崩离析,解构,碎散,下陷,最后塌缩成深不见底的奇点。
所有回忆聚起再骤然散开,破碎成一地随月光流转的降霜。
我阖上眼:我再试试吧。再最后试一次,就当是为了八岁时为我变蓝的那片海。
我终于又拿起笔了。
我还是无法舍弃内心里暗暗作祟的膨胀的梦想,这么多年来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
不像曾经的几回,笔下,我的文字又开始生长,疯一般长出血肉,好像有了新的生命。八岁时我听见的大海重新回到我的面前,那时混沌破碎的月光,穿过身体的海风和高鸣的汽笛一并回来了。汹涌的情绪,鲜活的感受,都回来了,像是一场极为盛大的烟火,无比灿烂和热烈。我最为淳朴的感动,八岁的天真和十八岁的不羁,统统回来了。
笔尖下的文字,终于回到了向鸟一样的理想与自由。
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混沌的梦里,我又看见了她——她缓缓地向我踱过来。还是一袭初见时素净的白裙,泛了点皱皱巴巴的黄,像是一只白鸟,眼里流转出那种破碎的、瑟缩的、温顺的光。
“你是我吗?”我问。
她什么也没说,仅是望着我,深深地望着我。
眼里倒映出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