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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之芒

和合 发表于 2024-06-19 22:17:13   阅读次数: 1249

白日之芒

      每一个生命,都是艺术最真实的表达;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有艺术扎根在真实的生活里……

    午后的阳光散碎在轻薄的舞纱裙上。她踮起脚跟,举起那双凝脂的玉手。眉眼微蹙,眸子里流动的是别样的清波。跳动的光影掠过衣着粗织布衣的妇女、透过盛夏燥热的蝉鸣,欣然停留于她那翩然起舞的发丝上。秀丽的指形、微收的下颚、挺昂的细颈……伴着那不曾停止的舞步,力量的感觉与柔美的姿态也早已融入她的骨血,延伸至每一寸肌肤。

    “又犯浑,拿个胳膊腿甩东甩西的,有啥好羡慕的?”

几个大婶大娘毫不分说地拽走各自的女儿。余光里盈满的却也是她——那婀娜流转、步步生莲的身姿。

    武姨的青春,也曾绽放在镇上老老少少的心里。年少的姑娘都不自觉地瞟向她,暗自憧憬她脚下那高高的舞台。

    日子平平地过着,尤其是对于不再年轻的人,十年二十年仿佛是指间的事。长长的白日,足以激荡起旧生活的涟漪,也足以医治一切人心上的苦痛。

    天色微微黯淡,一盏盏灯接连闪烁,把巷子融成一团暖气。吆喝声模糊了涌动的人群,一路的甜香,噼里啪啦的油炸声萦绕街际。一缕缕令人舌底生津的鲜香交互错杂,镇上的人们也都纷纷出户而猛扎于人海,向前穿行……

一个独属小镇的夜晚、一个凡间的烟火,才被刚刚点燃。

摩肩接踵处,大婶大娘依旧七嘴八舌地簇拥在暖黄的灯光下,只是高台不再;舞台光洒满面庞的景象,耀眼地浮现在眼前,只是没人再愿意提起。

  “说也是,怎么跳的好好的台就塌了呢?要不,至于嫁个哑巴丈夫,生个不爱讲话的闺女呢?”

   今朝。武姨。轮椅上凹陷的毯子。

两个大娘不忍地背过身去:“嘘,快别提这晦气事儿,只是可惜那双水灵灵的纤手啊,也只能用于摊饼了……”

   武姨不时甩甩干练的短发,干冷的隆冬里,她面庞上不时沁起的水珠,格外耀眼。好在不论多晚,都有亦儿无声地作伴。亦儿就爱好奇地趴在她那摆摊的小车上,不厌其烦地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一有客来,武姨便马上埋下头揉搓面团,擀着饼皮的双臂带动着身子轻轻摇晃,她依然在为自己舞动。

亦儿不解,母亲总坚持着每做一个饼后,都用澄澈的清水洗手。只见她娴熟地剥去手套,皲裂和皱纹侵袭着那不再柔嫩的手背,撩起水波的双手,仍像精心设计的舞蹈动作,荡漾起圈圈波纹。水啊,涤荡去一切尘埃,永葆纯真的水啊!每到这,亦儿就要拿着手指,在地上勾画着洒落的水痕,莞尔一笑。

    “你喜欢写字?”

   “嗯。”她轻声默许。

     淡如水的生活无尽地向前,亦儿也早已是汉字的老相识了,看着稚嫩的水痕到铿锵的笔力,水墨也把她看的日渐成熟。

    天蒙蒙亮,武姨又开始了重复的日子:将已醒好的面团整齐地排列在案头,招揽今天的生意。

  “你们家亦儿也不小了,还是不跟人讲话,就会自己拿个纸划拉几笔,你也不愁?还支持她搞这一套?”

    武姨一见客便迅速抄起一个面团,拿起木质的擀面杖前后左右地压平幹薄,轻轻地将其摊在滋滋作响的煎板上。

    “看她字里行间有模有样的,漂亮的像一个个舞者跃然纸上,我听人家说,有一种什么书法,就是这样的。”

   “啪”,鸡蛋磕碎的声音亦如武姨的回答,格外清脆。

大娘低声一呵,像从牙缝里挤出一点话音:“还书法,让人牙都笑掉了!她上过兴趣班吗,知道什么叫艺术吗?你操点心吧,现在谁家不把孩子送去熏陶艺术,我儿子,那二胡、声乐、画画,学得马不停蹄的……”

    不一会,一个澄黄的蛋便恰好落在一圈油煎中,覆盖在那慵懒冒泡的饼皮上。带露的生菜在铁板上格外娇翠欲滴,不时升起氤氲眼眶的白汽。武姨麻利地将蛋饼递给大娘。

   歇市回了家,武姨推开亦儿的房门,没有开口,却静静地出了神:桌上摆着的是她才求自己买的新砚台,学校画室里废毛笔都被她偷偷拾来洗净,敞亮亮地挂在窗台上。武姨悄然走近,一摞杂乱的报纸上满是浓墨洇染的痕迹,只见亦儿煞有介事地翘着手腕。笔尖一落,墨水顺着毫毛浸染纸上,半霎便笔力一转——笔锋锐利,恰如尖刀刺破浓重的黑夜;手腕顺势一摆,凝重厚实的一竖留于纸面,仿佛坍圮了堵堵高墙、晕染开边塞的落日;收结处笔尾一弯,荡漾出一轮新月般柔和的弧度,将苍劲与柔美悉数融于此。浓墨伴着行云流泻千里,在灯光下折射出潋滟的光影。猛然间,自己年轻时的倩影如雾般萦绕脑海,亦儿四五岁时蹲在地上、笨拙拿水描字的背影依旧清晰。她转着轮椅,轻轻地出去了。月光如水,豁然敞亮。

    十年后。亦儿满心欢喜地把一份邀请函递给武姨。

武姨的脸上没有惊诧,只有嫣然浅笑绽放在嘴角。“全国书法大赛颁奖典礼”的字样格外亮眼,武姨却只是轻轻一瞥,转而盯着亦儿那清澈的眸子出了神。

现场慕名而来的人蜂拥而入,除了嘉宾陆续就座,各个通道也被站着的人堵的水泄不通。武姨靠着轮椅,险些从台阶上滑下,在人头攒动的角落远远地望着那个如此华丽、饰满绸帐的舞台。漫射的灯光不再暗黄,白得那么耀眼,亦真亦幻,她的眼眸渐渐模糊了。

    亦儿上台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执笔挥毫,墨香四溢,用本真书写……”掷地有声的颁奖词穿越人群,武姨费劲地挤向前,吃力地摇着轮椅,皙白的脖颈伸长向半空,布满皱纹。“瞧她穿的什么土制衣裳,轮椅上全是油烟气,就这还往前挤,真以为自己懂艺术……”人群间低声的呢喃淹没了武姨花白的头顶,白炽灯的光芒在仅有的缝隙中依稀闪烁,她逐渐在推搡中放弃了挣扎。渐渐的,人群却像潮水褪去般散开了,武姨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艳红的地毯延伸到自己的轮椅边,晃得眼生疼。
    “别——推,你们——都不懂!我妈妈——才是艺术!”

那声音就像利剑穿透溺在海底的闷重,光影在武姨的青丝与亦儿的肩膀上来回跳动。

    武姨听着那久违的、纯净的、生疏的声音,笑得很开怀……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