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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成飞鸟

欲满天 发表于 2024-07-15 03:07:49   阅读次数: 5574

  我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时,不知哪天起,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同飞鸟般时常掠过我的脑子,她不伤害我却总是于我的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我无数次的出神,望着绿油的树木,雨水后如黑曜石般的柏油马路,最多的是紫蓝色的天空。我有点尴尬地上网发帖,多天后受到的唯一回复是‘青春嘛!’


  ‘青春’一词喂不饱我的眼睛,洗不掉我的忧虑。


  地铁站,这个夏天火热的出奇,我的脸腻地能感觉上面的汗如同油蜡般浮着。不知是地铁里的空调太舒服了还是我那时常的恍惚也麻痹了我的感官,醒来时我已经坐过了好几站,下意识看手机。我这才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一头撞进对面座位上的女孩漆黑的眸里,一个白底黑裤的女孩,她似乎也没料到我会突然抬头,迅速收回了目光。我尴尬并迅速地整理衣着离最近的站口下车。


  可之后在我每次出神时总会想起她的眼睛,剪切那张画面,滤过黑白,只留下她的眼睛,好几天后我终于判断出那是种探究和好奇的眼神。后来开学时我竟然在同个教室里遇见了她,她是个转校生,是一个向北的城市而来的。


  我是个好好小姐,父母的同事夸我听话懂事,是淑女,有自尊。他们不知道,我的自尊心如同礁石,是我柔软的心海里的刺,它不是名著里歌颂的英雄所拥有的,而是我日积月累的骄傲奠基的,所以它坑洼,难懂,从缝隙里溢出的苦水足够浸润一整个我的眼白。她是不是在探究我是个怎样的人呢,她是否在猜测我的经历?我被心里的念头震惊了,她怎么会知道呢,我闭上嘴,发誓不再想。  她想了解我吗?


  她成绩好。我总是默默关注她,她也常对我温暖的微笑,每次我都十分惊喜。有天见她正在出神,窗外淅沥的雨,枯鸦的树枝晕染搅拌开我的勇气,它们告诉我她在难过,你怎么了?我为我的唐突感到羞愧,她明明才来不久。啊,你在问我吗?我又解读出了她的眼睛。她给我指试卷上的一篇阅读,是铁凝的文章,我问怎么了,她说写的真好,我想与她引起共鸣,可“真好”这两个字太短,我还来不及从文字间钻过去,但我还是点头对着她的眼睛说“真好”。


  后来我送了她一本铁凝散文,第一次看见她那么激动的样子,她藏在桌洞里,用校服遮着,连上课也在偷看。我们熟络起来了。




  十月,我邀请她来我的生日。


  “抱歉,可能没什么你认识的人,我父母邀请的都是些他们的朋友”  


  她开心的答应了,她说会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来。那天我一开门,便看见了白色的她,朴素的长裙,在我眼里她像只飞鸟。


  立刻,我就感到了悉悉索索的痒感蔓延上了我的后颈,脚趾蜷缩,我紧紧用手扯住身上黄色蓬蓬裙的蕾丝边。


  “你今天好漂亮啊!”她说。我紧紧咬着牙关,脸红的发烂,在我眼里,这件洋装无异于小丑的滑稽。


  大厅里都是大人,这时我又要做女儿。幸亏她不知去了哪里,才没见我这样。这样想着,我一转头,华丽繁琐的生日蛋糕送来了,她像是纯粹坦白的祝福一起来,我很心安。关灯后,大人们都严肃地唱起了英文的生日歌,有的嘴巴是圆的,有的嘴巴是扁的,还有的是个葫芦样,却都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如此旋律单调得像是犯罪。点蜡烛,蜡烛模样是个圆滚滚的小人,脸上有红红的笑容。


  火焰在黑暗里苟延残喘,黑暗里有黑色的火,蜡烛油烫在了小人的脸上,它更凝固了。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因为我感觉我正在燃烧。




  高中学业愈发繁重,一节课里我能睡着好几次,渐渐忘记了早餐的味道。家里出事后,父亲的“朋友”跑了,我却也沾上了责任。我开始整夜的失眠,她什么都不说,紧紧握住我的手,像是想给我传达什么,但或许我真的活成了自尊吧,她送给我了各样书,我看完后都留不下印象,到最后,书架上也只放着本铁凝散集。


  她周末强行拉着我去看海,到时天却下起了雨,她嘟嚷着天气预报什么都是骗人的,两人在海岸狂奔,迷惘的风此时没追上我,这时我力大无穷,无尽的礁石也无法践踏我。这一切如奇迹般的发生在那天。我们湿漉漉地缩在一小片干燥里,看着雨渐渐小了,我明白能量只会爆发一次,无限的哀恸在那一瞬间席卷了全身,多想保留这一天啊,我说,她用手臂擦下巴的水,看了我一眼。


  后来她写诗了,拿给我看,她的诗先短后长再短,像个幸福的胖小孩,像从未饥荒过。我常常看哭,她写大到天河,小至卵石,她把我已经撕开的血淋淋的现实一字一句的缝合起来,她写礁石上的坑洼是一闪一闪的星光,她写晃动的眼,呼吸的眼,嫩芽的齿。她写把生命从死的化为活的,她写自由的鸟。她的诗融入我的海,驱散我的雾,包裹起我脆弱的自尊,抚摸我的脸颊。


  我钦佩她,感慨要是我也能做她这般的诗人多好,她很快乐,几乎把她的所有都笑了出来,我看到她眼角含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不懂她为何离开的如此突兀。在几年后,我的生活终于起色时,同样的夏天,湿透的额间,地铁站,我遥远的看见她,冲她挥手,她有感应般的侧头,低马尾,白衣黑裤。她冲我有点羞赧地笑,一朵红花般。


  我看见投过玻璃顶雪花般的蓝天,像是她写的北方的雪,我多想以后让她带我去她的家乡看雪。我跑向她,她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但刹那间,一辆列车飞驰而过,轰隆的马达声模糊了我的视线一秒钟,回神间,她已不见了。




  我寻找了她一整个下午,回到家竟发现房间洒落了一地的纸,有泛黄的,有崭新的。我几乎颤抖地伏到地上看,是诗,是我的解药,是她的诗。但真正刺痛我眼睛的是诗的落款,那正是我的名字。她是谁。


  我猛地抬头,黑夜里落地窗赤裸裸倒映了我,我穿的一条干净的,朴素的白色连衣裙,似要飞向远方。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