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我失去了一颗心脏

从简 发表于 2024-07-15 19:54:04   阅读次数: 111071

  斜阳下斑驳的树影,黄昏下那抹冰色,幽林下我和我的小屋,除此之外别无生机。

  林外是人群的熙攘、清晨的鸟颂、沁人的芳香,我听得到也闻得到,我知道这有多么美好,却又从来都不知道这美好对我有什么用。小屋周边的高墙不知是什么时候砌的,仿佛我能够到多高,这墙就有多高——其实这墙有多高并不重要,我能从大门出入,为什么要去翻墙呢?在我第一次踏出那个洞前,我一直把高墙当做我的小屋和院子的围墙,把那个只能供我一个人通行的洞当做大门。直到现在我依然把这个连接我和外界的唯一通道叫做大门。

  我并非与世隔绝的人,我会在院内听着外界的嬉笑、闲聊、哭泣、抱怨、谩骂,然后莫名共情,仿佛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也会走出大门,或在集市闲逛,或与几个面部模糊的朋友寒暄,或感受一下和墙内毫无差别的阳光的温暖。我一直以为我和这个所有人的世界相处得很好。花期之后,我才明白我其实从未真正踏出大门。

  那是一场不寻常的大火,究其原因也怪我,在集市淘来一个一眼相中的放大镜,在院子里好奇地观察每一株小草和草里五彩斑斓的昆虫。研究够了便随手放在了台子上。中午艳阳高照,阳光直直地打到镜片上,然后不约而同地拐了个弯聚在草坪上的同一片草叶上。我当时正享受着午睡的时光,所以等我感受到比平时高出太多的温度后才从躺椅上跳起来,先是看到浓密的黑烟,再是如怪物之舌的火焰。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我自然是手足无措,从井里打上一桶桶水浇过去。应该是我的努力起了作用,火势渐渐弱了,待烟尘散尽,之前火生出的地方,竟立着一枝花。

  一枝足以令我瞠目结舌的花,火中生的,却如冰雕的一般,是冰的,绝不是玻璃那样通透的。花瓣边缘是一圈墨似的晕染,仿佛是先前的黑烟燎出来的。我从中看到了来自姜古迪如冰川下深不见底的黑。祂还是含苞而眠的状态,层层冰瓣之下,是和先前的大火一样红的、规律性跃动的不可名之物,就像火势未大时的火苗,像一只浴火却毁灭、毁灭又再生的蝴蝶,像一只活生生的兔子的眼睛,像一颗少年的心脏。拖着苞的萼和拖着萼的茎都是玉的质地,但前者是墨玉,后者是羊脂玉。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祂,在一朵花上我同时看见了生命的淡然与热烈、疏离与温柔。

  祂真美,我这样想。祂真坚韧,想到祂是生于烈火,我又这样想。

  从此刻开始,我只想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株与我认知中所有植物都相悖的花上。我从来都对花不感兴趣,此时却有一枝花如此吸引我的注意。我决心研究这个天地神奇的造物,我先是给祂起了个名字:心。

  我刚开始时没想过我会以怎样的方式研究祂。

  我触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经络,想通过一个接一个神经元将我的好奇传到祂的火红的心脏上。我长时间地凝视祂,企图通过层层蒙雾的冰瓣看穿祂。我越是研究,祂就越是神秘,我就陷得越深。当我意识到我无法自拔时,我已经心甘情愿陷进去了。我用血与爱每日每日地浇灌,却以为只是平常地浇水与施肥。祂终于绽放了,那颗跃动的心脏一览无余,我将此作为祂给我的回报,因此更加迷恋祂。

  祂开了花,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亡。我惊慌失措,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脑子里想尽一切办法留住祂。我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祂,以为这样祂就不会有枯萎的那天。我还真是自以为是,我只是一个把自己关在高墙里的懦夫,我能用什么来阻止生命的流逝呢?

  在我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祂16天后,祂那颗心脏不再跃动了。我告诉自己,祂只是累了,一会儿就会再次跳起来,一会儿就……可祂再没能跃动。然后,我又以为我能挽回,我想找到花籽种下,可祂竟是一朵无实花;我想再造一场烈火,却让祂在烈火中彻底消失了。我真的失去祂了。

  我早就知道花是开不长久的,我早些时候想着祂即使枯萎我也应该不会太伤心。直到花期后,我才知道我多么爱祂。我跪在一地灰烬前痛哭,余烬中不见丝毫涅槃重生的征兆。

  我是个惯于将一切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的人。祂这样坚韧,怎会只开这么些天呢?许是我的血太腥了,许是我的爱太青涩了,让祂承受不住早败了……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星期。再次走出大门,墙外的嘈杂让我的耳朵异常痛,我只草草买来几包花的种子种下。那几包种子埋的地方,长出了不同的花,却没有我心心念念的那一种。我看着它们野蛮生长,想拥抱这些同样生机勃勃的生命,但它们都没有跃动的心脏,我垂下眼,不再看它们。

  我又想恢复没有遇见祂之前的生活,成效甚微,很快我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我先前爱着自己,浇灌下去的爱都是从给自己的那些里分出来的,现在它们已经深深地渗进了土里,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我也没办法像之前一样爱自己了。

  我走向大门,这个洞不知何时变得更加狭窄了,很难出去。我就不费力气钻出去了。就靠在墙上,听着好久没听过的外界的嬉笑、闲聊、哭泣、抱怨、谩骂,好像已经不能像之前一样共情了,但是我就这样听着,仿佛我是我之外的人群中的一个。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