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心
洛奇 发表于 2024-07-15 11:19:17 阅读次数: 124020裘源翻看着童年留下的深蓝色日记本,忽然想起自己曾有过一颗热衷流浪的心。那时的他钟情于在老街上冒险,在一个破旧院子里找见过一株巨大的枣树,硕果仅存、老枝纵横,雕刻在墨蓝中,仿佛是流逝时光的一点显影。他爬上枝条透过枝叶可以看见滚圆的月亮,仿佛恒古的自由之王,眺望着远方 。即便没见过大海,少年的他也感受着那份来自微蓝的震撼,如命中注定般深陷其中。
或许他生来就注定了不同,连上天都要多费些勇气和力量来支撑着他顽强的生命力和无数次的闯荡。裘源早在幼年时便展显出异于常人的古怪气质。在宁静的夏夜,穿着祖母刚给换上的睡衣,他悄悄地走向院子的大门,手心因兴奋产生一层薄薄的汗。恰巧门没有上锁只虚掩着,灵活的身体像小猫一样窜了出去。等他抬起头,看见如鹅蛋大的明星,像宝石般填充着黑暗的每一处空隙,竟一时分不清月亮和星星。孤影斜枝朗月,夜很深了,可男孩看得见路上的一切,与白天不一样,到处都透露出陌生的新鲜感。也不害怕,被牵引着 ,他不由向着一个方向走去。没有风,他却觉得有些冷,忽然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小小的他竟打算自己去找到那个一直以来没怎么去过的地方。然而大抵是运气或是天赋,十几里外的小院子真的被他摸到了。母亲推开门,看到生龙活虎的小男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眼里闪着亮光。
等到再长几岁,裘源的胆子更是大了许多,哪怕是曾经当过劳模的祖父也拦不住他去流浪的心。捉田鸡,爬房子大的树,摘没人去过的野地里的果子,在田头吃烤地瓜,几乎所有童年里值得炫耀的事都被他做了个遍。他像是最快乐的孩子,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没有伙伴。连村里的百岁老人都知道他出了名的淘气和机灵,人人谈到他都无不称奇。然而,他总会写下纸条折成飞机,再夹在祖母的记事本里,这样家里就知道了。有时回家迟了,他们就留了饭再热给他吃。
这里没有海,裘源有时会遗憾,听捕鱼的大伯说,在海上的感觉和地上很不一样,他要亲自去吹到海风才能明白。云影流转,吃着远方寄来的鱼干,闻着风中的腥味,他总在想,海里的鱼是不是比河里的自由?毕竟海纳百川,海可比河大的多了。
房间内的空气聚集了各种气味,像被松脂包裹住,就要凝固的琥珀。裘源拍了拍袖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一个又一个精英装扮的人走进那扇玻璃门,没轮到的人正或平静或焦急地等待。中央空调的温度和周围人的目光一样,恰到好处的冷暖。他记得当初来面试时也是这样一幅场景,二十几岁的人紧张地站在一旁,感觉像是被蚊子叮了手指的骨节。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有些好笑,他对自己曾经的表现多少不太满意。
自从进了部门,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身在晋升上。又得益于前辈和上级的提拔,他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在业内小有名气,算是赢得了一席之地。连对于人情世故的处理,他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甚至形成了一套看人的本事。所以当被安排来看看这批新人时,他欣然接受了。
谭规站在裘源旁边,忽然压着声音惊呼道:“边上的那个人和你好像啊!简直跟你当初一模一样。”
他转头,浅浅地瞥了一眼人堆中熟悉的身影,抿了口咖啡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有些吧。”其实,看到那个人时,他的心里也顿感差异 ,然而他到底不想承认这种事。
谭规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再揪着这个话题,却赌定这个人一定会留下来。
事实也正如此 ,这个人成为了裘源所在部门的实习生,而他的名字竟然和裘源同音,只不过是遥远的远。对于一个新人而言,这无疑是个不太妙的事情。所幸,裘源作为另一个主角,在知道一切之后仅付之一笑,充分地展现出该有的大度。而那时无意间的对视令裘源感到了一丝尴尬和心虚。
市中心的空气似乎密度要大一些,裘源总觉得呼吸都变得更费力不少。他想着也许是最近压力大的原故,去医院做了检查,却仍无法安心。旁边有一对老夫妻在说着什么,好像是先前查不出的病,现在怎么怎么啦。直听得他疑心起来,身体愈发难受。
因为手受伤了,他没有开车。天突然下起了雨,他恍惚地走去公交车站,等待 ,上车,坐在靠窗的一边,木偶似的看着玻璃被水珠一道道分割。车晃晃地摇着向前行驶,像童年里秋千上摇晃的日头。他莫明生起一丝伤感,以致于整个人变得鲜活起来。
或许是开得慢,雨里的公交车总显露出一种漫无目的的氛围,连窗外的景色都像是自由的飞鸟,人拉长了时间也觉得心涓涓地流着。该休息一下吧?命总更要紧些,如何荣光,要活着才好享受。自己之前好像还对这里水土不服来着,只是后来身上的红肿消了他就没有在意。或许当时就在提醒这里并不合适他,走走停停了这么久,似乎并没有个什么地方让他产生依恋之感,即使他的故乡。
实习生是一个很不一般的人,有能力有担当,策划方案做得亮眼,脑子也灵光。谭规甚至觉得连当初的裘源都不一定能轻松比得下他,那种自信和魄力被谦逊的态度包裹着更加让人欣赏。裘源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多少有些堵。
透过窗外看见消逝的高楼大厦,裘源觉得松了口气 ,他最近状态并不好,短暂的离开或许是最需要的。听到家里老房子着火的消息时他几乎想马上回去,但见老人没事他也放宽了心。小县城附近没有机场,他选择了高铁,要六七个小时,就睡了一路。
下车后,走出车站,他远远看见一辆蓝白色的电动汽车,和边上的老人。行李箱很沉,他步子迈得有些艰难 ,手心又是潮潮的 。怎么说呢 ,曾经最熟悉的一切现在都像被薄膜隔开了,透露出一股黄瓜皮的味道,哪里都紧绷绷的。枯黄的眼睛与他的目光相撞,老人脸上的笑容更甚,生出稠密的皱纹。手中的分量轻了,他的脚恢复了正常。
“爷爷,”裘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奶奶和你都好吗?”
“好啊,好着嘞,你这次回来要多住几天啊。你奶天天念叨你恁。”
小车开得快,路又宽,不多时就拐进一条泥巴路,那个记忆深处的房子立在那里,是老屋。盖得楼房一二楼被烧了,需要重新整装一下,老人先搬回之前的地方住了。老屋依旧,屋后是一片白桦林,树干的影子薄薄地打在院子里。裘源瞧见门口坐着轮椅的祖母,眼眶发热,跑了几步蹲下来握住皮包骨头的手。
“可算到了啊,那么多年没回趟老家,不认路了吧。”祖母的笑是他的泪,痒痒得挂在睫毛上,掉不下来 。
裘源在床头翻到了旧物,是个本子,很薄,里面夹着好几只纸飞机。拆开来上面写着字,其中有一个“去看海”。他本没有多大感触 ,看着稚嫩的字迹,觉得好玩,便读了起来。渐渐地一种温热的感觉从脑底蔓延至全身 。这是他心底一直以来的愿望 。实话说他一直没有完成 ,虽然他去了沿海的城市工作,生活,呼吸十来年的空气。然而他没看过海。但海对他依然是有吸引力的地方,只是他一直没有走近一点。他的心浸透在流转灯光中,沉在了底部。
这几天太阳心情很好,白天总是金灿灿的,金风亲吻每一片白桦树叶。或许可以把心穿一根线,不要金线,放在风里,日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