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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夏

试春风 发表于 2024-06-27 20:04:03   阅读次数: 794

 

时景森捡到林深时是在一个料峭的初春。

当时他们那一带还未回暖,早晨温度不比深冬时高多少,呼出的热气遇着外骤降的温度依旧会拢成白雾。

时景森盯着那个窝在一隅浑身是伤,眼睛却亮得发烫的少年盯了好半天。没有多想就果断把人捡回家包扎,毕竟倒春寒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可不想第二天早上家附近多具尸体。

时景森倒也不是第一次捡活物回家,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捡回来的是只猫,时景森半认真半敷衍地叫它“木木”。由于有前车之鉴,时景森起初还担心这怕生的怂货见着林深时会吓得缩进某个角落里不出来——毕竟之前有同事来家里做客时就是这样。

结果林深时和这怂包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四脚的那位竟没忙着撒丫子逃命。甩了甩毛茸茸的脑袋,忽视了陌生“两脚兽”的存在,只是踏着优雅的猫步在时景森双腿间蹭来蹭去撒娇讨吃的。

 

见猫崽不怕他,时景森便索性让他去喂,自己则翻箱倒柜地找药为他包扎。

 

当他从一堆过期药品中翻出了尚可用的药时,就见猫儿正“呼噜呼噜”地用头一下下往林深时脚踝上蹭,对这位给它饭吃的人类表达喜爱。

少年平日应对的都是恶意和嘲讽,遇见的猫狗也要么凶要么怕人。头一次被这种温软黏人的生物缠着,脸上只有茫然,看上去束手无措。

 

时景森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它叫木木,看样子蛮喜欢你的,不摸摸看吗?放心,它不怎么挠人,而且我上周刚给它洗过澡。”

林深时嘴抿成了一条线,黑而亮的眸子望着他,也不说话。

看上去有些僵。

“噗!行吧,不勉强你。”

时景森爽朗地哈哈一笑,终于不再看热闹,将少年从“四脚恶霸”手里解救出来。

 

而在很久很久的后来里。

时景森外出回家后,总能看见这两小只闹腾完一同窝在沙发上睡觉。

昏黄灿烂的暖阳穿过透亮的窗,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状,投在少年干净的脸庞和猫儿起起伏伏的肚皮上。

他斜靠着墙,在阳光刚好无法照射的暗处浅笑着。

没有出声打扰。

老屋内宁静又详和。

好像时间缓缓驻足,那一刻便凝成了永恒。

 

“嘶……你忍一下,会有一点点小痛。”

虽早有预料,但在看到林深时背后的伤时时景林仍是倒吸了口凉气,控着力道为他上药。

“你叫什么?”

“林深时。”

“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名字很好听。”他一边夸一边小心地为他上药,又忽问道

“多大了?”

“上高二。”

一个高二的孩子,浑身是伤却不肯回家。他熟悉那些伤口,知道是怎么来的。烫伤,刀伤,划伤。每一道都不算严重,但数量的累积足已令人惊惧。

本来从起名方面看,他应当有一个很爱自己的家庭。本不该如此,除非……

似是为验证猜测,时景森尽量放缓语气温和问道“如果觉得冒犯你可以不说,我需要了解你经历的那些,不论好坏,不论过去或现在。我想……我大概率能帮到你。”

 

林深时哑了哑,他想说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也不用着这么郑重。他从来不在意揭自己伤疤,反正他无所谓了,不在乎。

可在对上那人的视线时,那些坚硬看似无坚不摧的外壳登时软了下来。简直是丢盔弃甲。

他只能努力稳定声线,讲故事般将过去阐述。

故事剧情也十分俗套,无非就是天生性子独,想法总是格格不入却又不知好歹格外优秀的少年被暴力排挤,加上失去双亲庇护在亲戚间被视为累赘般无处可去罢了。

与时景森的猜测大致一样,所处环境自是不会多明媚。

但时景森记得,那时狼狈的年轻人眼中并未被压抑和绝望吞噬。

只有独属于那个年纪里才有的傲气与倔强,明亮如星。

 

“没有地方去的话以后来我这吧。不用怕麻烦我,多个人热闹,屋子里总是太清静,老这样我也受不了。”时景森没对他的经历做出任何评价。

“如果你不嫌弃,可以留在这。”

林深时睁大了眼,愕然地看着他。

他笑得恣意,带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恰逢最后一抹残阳落下,清辉月光顺势印入他的眼中,仿佛盛入一整个云汉长河,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大概笑意真得能传染吧,林深时也跟着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自打习惯孑然一人后,难得放松且自然的笑。

像是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的旅人逢久旱而终见甘霖,喜不自胜。

自那天起,他有了归处。

 

时景森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林深时处理创口包扎伤处,一边用缓慢而坚定的话对他道:“林深时,你向前看,会好起来的。我……其实也经历过类似这些吧,所以自认为比较能感同身受。我遭遇过也抗过来了,不论以前如何,你都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保证,会越来越好的。我的意思是……不要放弃,继续走,好吗?”

 

林深时却只是垂眸敛去眼中汹涌翻腾的情绪。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他呼吸有些重,整个人绷得很紧,像条濒死的鱼。

很突兀地,他冒出一句

“为什么。”

没有平仄没有起伏,像他这个人的气质一样淡漠。

“什么?”

“明明我们非亲非故。”

“……”时景森愣了几秒,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房间一时被沉默笼罩。

少倾,又被时景森以极轻快的笑声打破。

“可能是我职业病犯了吧,我可是医生唉,怎么能放着伤员不管。”他都在救助站工作了,怎么着也算半个医生吧。

 

林深时同样怔住了片刻,许是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只能说这话够扯蛋,倒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而在扫了眼被包成橄榄球的手后,林深时似是终于忍不住般小声嘀咕了句。

“哪家医生包扎技术烂成这样啊。”

“喂!我可听见了!”时景森愤愤的控诉声响起。

算了扯蛋就扯蛋吧,这没关系。反正,他能感受到其中的善意。

 

面对控诉少年并不回答,只是偏头低笑。

窗外旭日缓缓升起,一如往常。

而他们则会越来越好。

 

难得放假,林深时在床上赖了会儿,而时景森则早已上班。

 

林深时洗漱完把时景森为他留在保温箱里的早餐拿出来吃,又瞧见那人留下的一堆凌乱的工作文件。一看就知道是这家伙踩点上班匆忙间忘了收。

林深时有些无奈,却还是任劳任怨为他收拾这一桌烂摊子。

在收掇时一张翻折过多次痕迹明显的病历单从纸张中滑落,他下意识拿起来扫了眼上头的内容。

那瞬间,瞳孔骤缩,脑内“嗡”地闪过一阵轰鸣。

“扩心病……发病七年半……有家族遗传史……随时……”

后面的字林深时已经看不清了,每个字都在旋转扭曲,唯有患者姓名那一栏在挣扎着放大。

患病人是……

 

时景森。

 

那些夕日的温馨与笑闹一下子被拉得很远,就好像他从未拥有。他一遍遍回过头确认,姓名那栏却始终填着那个他最不希望是的名字。

原来白纸黑字,也能这么扎眼。

 

脚边传来一声轻柔的猫叫。是木木,时景森的猫。

被猫叫拉回的茫然神智在后知后觉中产生了不可控的惶恐。

心口破开了一个洞,冷冽寒风呼啸着从洞中穿膛而过。身体下了场雨,连灵魂都被浸透,泡得冰冷。

他又攥紧了手里那张纸,用力到指节发白,甚至有些微微地颤。

 

那一刻,他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话想讲。冲动中他近乎狼狈地出了门,猫崽在身后不知所措地叫唤。

但他没有回头。

七岁,疼爱他姑父意外去世。

十一岁,最亲近的玩伴住院离开。

十四岁,连父母也不在了。

爱他的,他爱的,随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没留住,也留不住。

他本该习惯一个人的。

但这一次,他只想留下时景森。

 

或许他真的不擅长挽留吧,可他还是想遏尽所能地为这个人试试。

 

于是他在山呼海啸的情绪里被淹没,被吞噬。

拼尽全力想抓住点什么。

 

回过头等理智拉回才发现,自己连时景森具体在哪工作都不清楚。

一时间竟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城区人员密集的街道上。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人群中让开了路,人们与他擦肩而过。

那些嘈杂的,寂静的,探究的,漠不关心的。声音也好,目光也罢。

就像是阳光绕过魂魄,他在巨大的孤寂与缄默中泯灭。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守在家门口,静候太阳落山,等那人回来。

 

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时景森㤉异的声音传来。

“怎么就守在这?外头可不比屋里暖和。”

林深时借着楼道的微光看清他的轮廓,林深时这才发现时景森其实很瘦,平时罩着外套还看不出来,现下他单穿一件白衬衫让林深时想到那种白色蝴蝶,很脆弱一阵风就能掀翻。

他忽而很轻很轻地眨了下眼,回道。

“想找你。”

时景林语调依旧带了点玩味儿,一挑眉。

“想我想到连钥匙都忘拿就出门了?”

林深时不置可否。

 

“什么事啊,急得连钥匙都忘拿了……”

林深时沉默着将那张纸递了过去。

“就这个啊。”

时景森在翻看过那张病例单后神色依旧淡然:“如你所见,它发生了我经历了,我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仅此而已。”

淡漠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这种风轻云淡并未起到任何安抚人心的作用。

不知由何时脱去青涩的青年罕见地红了眼眶。

时景森一下子慌了。

“唉,哭什么。”

 

“你骗人了。”你骗我说自己过得很好,说自己曾被深深爱过。你撒谎说生命热烈如夏,告诉我未来很长,有光有希望。

被捡回家,被温暖,被治好,被爱着。然后重新站到光下。

时景森为他造了场美丽而脆弱的梦境。

可时针依然走着,造梦者没法给自己造梦。

他愰然间抬头,梦便醒了。

 

“是,家族遗传史带来的负担让我无法像别的正常人一样无所顾虑地活着。发病五年后,我随时会死。所以小时候虽然讨厌一个人,却也不太想随意与人攀谈,倒不是说不出口,只是……不想辜负他们的好意吧。”时景森一边说着一边掏钥匙开门,“之后我获得的当然是他们的嘲笑。孤立,排挤,凌辱,这些充赤着我大半个高中生涯。不过也正因如此,毕业后我才会从事这个行业。你猜我是干什么的?”

 

林深时望着他,没发话。

这时大门正好打开,正对着阳台。

小屋内光线昏沉窗外灯火阑珊,长风裹挟着烟火气拂动白色纱帘。

时景森回眸时眼底笑意未散,意气风发地像轮不坠的烈日,他笑着将手放在耳边,做了个手电话的手势。

“您好,二十四小时心理援助热线,我是三号接线员,您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讲。”

“人不能被困在过往里,所以我一般不会刻意去追忆过去。我现在吃穿不愁,尽我所能地帮助着一些和我一样的人,这日子多好啊。”时景森悠悠叹道“每次想起他们我这颗脆弱的烂心都会疯了一样跳动。”

林深时看着他竟不知他口中的“他们”是那些欺凌过他的人,还是那些被他救下的人。

或许大厦没有塌,时景森不会熄灭。他有光有热,来自他那颗跳动了二十余年并不健全的心脏。

造梦者没法给自己造梦。

造梦者本身就是梦。

冬天结束时,时景森住院了。

他忘了是怎样一阵心悸后晕倒在地,忘了如何被抬上担架抢救。只记得一睁眼便对上了林深时熬红的眼。

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本以为能陪林深时到高考结束。

他又笑了,声音染上点疲乏:“累了吧?”

林深时怔怔地看着他。

时景森昏迷了三天。他想过这人醒后或许会上演电视里醒来就张口要水喝的桥段,或许又会故作轻松地将生命中的苦痛撕裂拼装为诙谐的段子……

独独不是像现在这样苍白如纸地躺在床上,生命燃成灰烬,脆弱的不像他。

没有人能连轴转32个小时后还精神饱满。时景森也是人,是人都会累会倦。

会突然死掉。

意识到这点对林深时来说不亚于世界末日。

林深时明白不能过于依赖他,可当这人真要离开时,仍是会在他心中掀起无声海啸。

 

似察觉到他的不安,时景森含着笑意道“放松点,我可是早八的太阳,怎么着也要亲眼看着你在我弥留之际哭成一团才能安心咽气。”

说罢他转头示意林深时看向窗外,璀璨如金的阳光能晃得人睁不开眼,对楼白墙上覆着大片爬山虎,一斜微风吹拂泛起一片光影绰绰,浓郁的生命力让日子也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他说“别丧着脸了,笑笑呗,莫负了好天气。”

 

 

“7号床的病人去一下主治医生办公室。”

 

时景森既而对他说“你等一下,我去拯救个世界再回来。”

这一次他要单独前往,平日都是他陪他一块去的。

 

“你的情况你自己是清楚的。”医生开门见山道。

时景森自嘲地笑了下“当然,二十年前就清楚了。”他所有的愤怒不甘绝望也早在这二十年间燃尽,如今只剩平静,“我还剩多久。”

医生顿了下:“情况好的话三个月,情况不好……随时。”

“我知道了。”

他的背影有些寞落而单薄,明明处在一个本该热烈燃烧的年纪,眼下却如灰烬般苍白。医生望着他瘦而高的背影却也只能叹惋。

 

某个温和午后,天气已有躁动蛰伏,太阳晒得人很懒。时景林突然对林深时来了句“我的病让我随时会死。”

“我知道。”

“我希望你能做好准备,替我看好木木,顺便再给我立个墓,墓志铭就写:这里住着个一无是处的骗子。酷吧~”

“……幼稚。”

 

 

时景森是在仲夏离开的。

比那预言的三个月又长了好些日子。

没有葬礼,他除了林深时外没有亲人。伤过他的人早已遗忘他,被他救下的人不知他姓名。

好在他真有了块墓,上面刻着行字:“这里住着个一无是处的骗子,但他用热烈鲜活的生命点燃了许多人的夏天。”

 

云散月明,天容海色。

旷野夜晚的灿烂星河盛大而孤寂。

林深时听着夜风在耳边籁籁低语,蝉不知疲倦地高唱属于它们的季节。

这时,电话响起。他接道:

 

“您好,二十四小时心理援助热线,我是三号接线员,您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讲。”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