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请微笑
陈章迟 发表于 2024-07-31 00:28:06 阅读次数: 62509(一)
我家门前有一条河,常年固定地流动着垃圾、落叶和花瓣、男人的尿。这条河的诅咒早就在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通过脐带传给我了。
关于它的故事有很多,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有两个。第一个就是一个母亲淹死了自己的女儿,就在这条河里。后面这个女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人说她逃走了,后面我才知道她是被买来的。但是大人们却常常用这个故事来警告我们只要我们不乖他们也可以这么做,来宣誓我们是他们的东西,再没有说更多其他的。第二个故事就是关于一个学生的自杀,听说他曾经是一个年青的小混混,这么说来我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一眼,其实不过就是染着黄毛嘴里叼根烟什么的,身边有一堆莫名其妙的朋友,还有一辆可能是偷来的破旧摩托。这个小镇的方言形容他们这个群体叫做“烂木头”,妈妈当初一手 牵着我,另一只手轻轻地覆盖住了我的眼睛,说,“你以后千万别学他们, 这是烂木头,未来没有出息的。”
这样的禁忌色彩在我的童年延伸出的世界摸不到一点边际,却有致命的吸引 力,我还没有认识到现在,却已经有了未来朦胧的悸动。那一天,妈妈亲口 答应我要给我买那一条悬挂在超市最顶端的裙子,那是大姑娘才可以穿的裙子,裙摆有各种各样的颜色,鲜艳,生机勃勃,有蝴蝶结,有蓬蓬的纱质裙摆。她说,我长大了之后,一定给我买,后面我才知道她是骗我的,因为到可以穿这条裙子的年纪我起码还得等六年,当然,先是超市欺骗了我,它马上就倒闭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小美(我给裙子起的名字)不要被别的女生买走。之后我的爱好就是和小美对话,我总要来点超能力吧,这样小美想找我的时候会很容易。
在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母亲继续告诉我那个小混混黄毛的故事,黄毛在被叙述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名字,我才知道他叫陈之昂,很好听的名字,是他父亲给取的,后面这个男人给他取完名字的第二天就永永远远地逃了。他的母亲是个哑巴,但有人告诉我她并不是哑巴,从我认识她到现在从没听她讲过一句话,我问妈妈为什么,妈妈第一次很认真和我介绍一件从前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向我提及的事情:“你知道忧郁症吗?她不是不会讲话,她是得了忧郁症了。”但我最感到失落的一点就是,在母亲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孩,她不愿意说更多。这个小镇的人换新了一代又一代,下一代永远不知道上一代,所有的秘密被封锁在这条河里。
她最后只和我说了:“多不容易啊,男的撑不住逃了,留下来的儿子也是一个’烂木头’。男的,没一个好东西么!你给我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就像我们一样...”
而曾经的那个黄毛陈之昂再次被提起,是因为他考上了大学,去了北京大学。我至今都没办法相信这么戏剧性的故事竟然就在我的身边发生过,而让他奋发图强扬眉吐气祖上能冒上青烟的原因是因为他妈死了,她妈最后和别人说过一句话,她说自己叫做张莉莲,她不是哑巴。张莉莲死后的一周里陈之昂每天都去她的坟前哭好久,那哭声凄厉,脆弱,久久环绕在小镇的头顶。后面他剃光了头发,有时候我会在我家门口的那条河遇见他,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静默,无言,潮湿。她的母亲也是死在了这条河里面。所有人都不明白在他考上北大的那个夏天去死,是很确定的夏天,有蝉鸣有高高刺眼的太阳,那条冰冷的河也被晒得温温热热。他那么努力那么疯狂地去考大学然后又轻松死掉,谁都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可河水早就吞没了一切,太阳似乎永远定格在了一瞬间,河水依旧静静流淌,就像没有在流动。
我看不见人们脸上的表情,我想我也是这样的人了。
(二)
中考后我没考上高中,在此之前妈妈多次告诉过我,我应该离开这里。她说不管家里有多穷,就算借钱也要让我上高中,职高也行。我说,妈,我就是没出息,我没这个脑子,我没这个命,我离不开这里的。她怔了一会,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我,几秒后暴跳如雷。她愤怒地扯着我的领口来回晃动,后面开始咬我的手臂,然后她蹲下来疯狂地抽自己的巴掌,最终以她摊躺在地面上疲惫地望着天花板结尾,我看见冰凉的泪水划过她的鱼尾纹,并不轻盈地甩出了眼眶。
我想我曾经是想离开这里的,可我竟然慢慢地忘记了想要离开的原因,我默默地注视着源源不断的人们还是在进入这座小镇,血液在不停地替换,想要离开需要很大代价,你得割舍过去的一切,留下的人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条河的祭品,它不是一下就吞掉你的,是那样静静地侵蚀着你,你的血液温度渐渐消退,你的眼睛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你的身体很和谐,不约而同地淌着同样平静的东西。你彻彻底底融进了它,你最后变成了它,你就是它。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了一双眼睛,我和往常一样驼着背,穿着旧得发黄的白色棉恤,麻木地提着双腿走在熟悉的街道。那双眼睛隔着厚厚的人墙像一颗河底的石子一样凄凉地看着我,就是这样因为一双眼睛,我认识了陈温。
我走向他,第一次见面我和他说的话就是“你的眼睛很特别”,后面我才知道他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么一双眼睛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她原来的男友,和陈温的父亲在一起。然后呢?陈温的父亲逃了,在来这个小镇的前就逃了,他们没领证就生下了陈温,陈温妈妈初中没有读完,找不到工作,她也回不了家。她来到这个小镇做的妓女生意,之前在另外一个小镇上她的名声已经远扬,陈温是亲眼看着他的母亲和不同男人做爱长大的,他几个月大就被放在母亲“劳动”的床边,他的长大伴随着他母亲的伟大职业生涯历程。陈温告诉我,他知道母亲想要惩罚他,是他拖累了她,还有就是,她更恨他,恨他长得太像他。
陈温成为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开始和他讲故事,讲述有关这个小镇的一切,后面我才开始说我自己,关于那些从未说出来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当我讲出口,我才意识到的东西。
一切都和那条河脱不了干系。
“你知道吗?我之前也有一次差点死掉了,也是要掉到这条河里面去了,我妈真的想和我同归于尽的一天。”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我妈舔着我班主任的脸说我的情况,班主任一脸嫌弃地和我妈说我肯定考不上高中了,趁早放弃我吧。然后马上转过头去微笑着和别的家长交流。那一天,她沉默地走下楼梯,我站在她旁边没敢说话,上了电瓶车后,她飞快地驶向河边,在车上她一会低声咒骂着我,一会高扬着嗓子骂自己是个废物,我当时狠狠地用双腿抵住地板,我的鞋被摩擦得快着火了。我知道了,我妈真的是想带我一起死...”
“我从来没有觉得活下去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就是那一瞬间,世界就像刚刚苏醒,不顾一切把活力灌入我的身体。”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后面我没再说下去,我没说我好像看见了陈之昂那天自杀的瞬间,那个女人带着怎样的表情淹死自己的孩子,孩子又是怎样痛苦地做着徒劳的挣扎然后沉入水底的画面。
我的眼泪和陈温那双担忧的眼睛结束了我的叙述。
在此之后很久我和陈温没有再说过话,我们默契地没有再找对方,我们是一样的,想通过别人的痛苦缓解自己的痛苦,也清晰地明白,什么也改变不了。
(三)
一个月后,热气腾腾的下午两点钟,小镇融化在太阳里,在知了嘶吼着融入热气里,陈温骑着车来找我了,我沉默地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他的背特别薄,热风灌满了他的半透的白色衬衣,有时候汗水黏着他凸出的后背骨架,他的后背在我面前不断地变幻着,我仿佛看到了未来无数个陈温播放着。
“那个男人几天前找到我妈了。”陈温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他刚回来就把我妈打了一顿,他知道我妈在做什么后,把我妈的钱全部抢走了,他不仅没有在外面找到工作,还染上了赌瘾,欠了一屁股债。”
“他...他最后把我妈的...下面剪烂了。”
“你是女的,求你...求你,你帮帮我妈。我怕她想不开。”他哑着嗓子说完了。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觉得不可思议,一切都太离奇了。
陈温把我带到了他的家,我终于见到了陈温的母亲,她坐在家门口,像一具干枯的尸体,所有的情绪被抽走得彻彻底底,她把自己放在阳光底下曝晒,她歪着头靠在门口。长长的黑色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白色短裙下的血迹已经暗得像生满铁锈的铜币,一枚枚地印在上面。
我走上台阶,轻轻地靠近她,这天我短暂地介绍了向她我自己,我看见她的睫毛颤动了起来,然后,然后我和她讲述了我的一切。关于那条河的所有故事,关于我。我完完整整地全部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讲着讲着,我开始流出泪来,泪水带出了我积压许久的情绪,我把我的一切彻彻底底地展露出来,太阳迅速地蒸腾出我的潮湿,那个被封印在河底的女人被召唤出来,我听见了她的呼唤,过去的一切,我以为我遗忘了的,我的嘴不停地讲述下去,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越说越激动,我开始战栗,太阳被我迸发的的力量虚化了,这次是它无力地盘在我们的头顶,陈温的母亲的眼睛恢复了原有的风景,她突然用手搂住我的脖子,把脸仅仅地埋在我的脖颈,她才是那颗炽热的太阳,她的身体滚烫得惊人,蒸发走了我最后的潮气。
等我们分离后,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看见两只画框里充满了悲怆的景象,荒芜的枯草地,画框外的肮脏的一片河水虚浮着挤出的幸福神色。
我慢慢地后退,我看了陈温一眼,然后疯狂地跑回家里,我看见遥远的母亲也跑向我,她大声冲我说着:“你有书读了,有卫校愿意收你,我花了两万块买进去了。”
河水再次融入河流里,我走向河畔,低头看见波澜点点,无数张脸熟悉的脸静静地望向我,然后冲我微笑。
我也冲他们露出牙齿,用力地微笑。
他们和我说再见,而我一直微笑着。
“再见。”
我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