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夷
清空碗里 发表于 2024-06-24 19:04:13 阅读次数: 4714606月在人们记忆中永远是漫长绵延的。潮湿的梅雨季,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斩杀不断的离愁,惶惶终日的担忧,或是对未来的畅想,对自由的神往,毕业了的高中生像烟花一样,朝四面八方窜过去,划过明亮的声响。
天色一直是阴郁的,一色的灰。有时是金属光泽般的灰,有时候是黑加白了无生机的灰。用眼睛瞅着这天,仿佛有种小说中环境描写的暗示作用,隐隐约约的不安感。
但是年轻人的心无边无际,飞到天边去。于是双双的脚步跟着心,来到天边。
一丸和欢儿要去距离大陆最近的冲积岛上开启毕业旅行。这个决定是仓促的,却也极其富有冲动的青春意味。两个高中毕业的女生,手机,行李,一身新装,她们一路欢歌,雨声里飞溅出欢腾,每一粒雨包裹着新的欢喜。
三个小时的车程,喧闹之余,她们大概会朦朦胧胧地想起一些被咀嚼过千千万万遍的嘱咐与叮咛。不要与陌生人搭话。不要转钱。听到敲门声不要开门。
从小听到大的道理,又从小到大一般地快进了好几遍,事事四五通。
她们说明白了明白了,既想摆脱,又有些许惊惧,毕竟世界,仍不那么太平。
毕竟人心,还是彼此屠戮,尔虞我诈,任由小我无限膨胀吞噬我们的同类。
一路平安。抵达酒店后,望着失去血色的海,一脸苍白的海,她们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朵柔和的浪花朝海岸线扑打,她们没听见海的一声轻叹。
大海,有些惨淡,好似被连绵的雨稀释了昔日浓郁的蓝,淡褪之后只有一汪惨白的水。阳光,沙滩,海浪,全部都被一一否决,明朗的色彩,海边的标配,荡然无存。眼前只有远方的迷雾,若隐若现的礁石,难辨难分的天际线,慢悠悠吞吐着黄沙的海浪。前进,破碎,后退。再前进,破碎,后退。
阴雨蒙蒙,沙滩上没有人,这里只是自然的领域。
有点单调。
晚饭后去探索整个酒店。两人着实都被这个提议惊了一惊,仿佛不是达成的共识,而是天上或海底传来的声音。诚然如此,因为后来谁也不会意料到,今晚这个举动,冥冥之中成了求生的一条线索。
关于如何按图索骥,循着酒店提示牌的指示,绕来绕去,穿梭于迷宫般的建筑构造之间。这是一条游踪的明线。
关于家长电话另一头的念叨,晚上八点前回房,双重保险上锁,以及无处不在的危机,这是一条暗线。
暗线,草蛇灰线,像一条隐形的大蛇,永远悄无声息地盘踞在人们心上。但她们终究还是太年轻,由于年轻本身的特质,常常会有更新鲜的事物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从而在刹那间忘记那条绳索。而危险,或是不可避免的悲剧,恰恰就发生在松弛了的一念之间。
酒店很大,被有钱的老板收购,横卧着大半个岛屿,还有后花园与私人沙滩。酒店内一至八楼,酒店外的草坪与连接内外的小径,一丸与欢儿都探索到了。走走停停的过程中,半个岛屿清晰的构造正逐渐在她们脑海中显现,栩栩如生,如浮雕一般。
第一晚,在感恩与祈愿平安中度过。
第二天清早,一缕光亮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到一丸脸上。她坐将起来,掀开帘子,外头不下雨了,今日多云!唤醒女伴,马上开启一天的行程。
酒店的人少得可怜,或许因为工作日,或许小岛地处偏远,又或许阴雨绵绵。偌大的中餐厅,只有她们和另外一桌人。难以想象过去被填满客人的繁华气象,仿佛酒店与世隔绝久了,荒凉了,失色了,陈旧了。选择了临窗的座位,用餐也长久凝望着海。
怎么样来描述海呢。从高处俯瞰它,波澜不惊,海就是海,就是电脑壁纸高清图片上定格的样子,沉默,温柔。但是谁也不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暗藏什么,孕育什么。
海洋诞下生命。海洋收殓生命。
但是海还是这样,一波一波推送着。一丸觉得很像大数据时代,灵驹算法的个性化推荐。
所以其实万事万物何尝不是如此。比如危险。比如人。
平静地靠近,或汹涌着逼近,要么温水煮青蛙,要么被呼啸声裹挟,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陷入了另一个悲剧的境地里。但是我们往往又不愿意承认那是人与人相互设下的陷阱,是预谋已久的阴谋。因为防备心理,往往也代表着对人际间信任的背叛,对共情的逃离。
上菜了,香气把一丸从思绪纷乱的世界中钩回来。喝了海鲜汤,吃着蛤蛎,一整晚的鲜味。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像海。飘忽不定。
她们乘坐室外观光电梯,来到礁石海滩的一个小角落。还是只有两个人,她们觉得精神高升,飞上天去,仿佛,她们已经是这个寂静的世界上的最后两个人类。此时已经是傍晚,昏昏沉沉的天色。她们踌躇了一小会。回去,还是再来几张照片?
贪玩的人们正举棋不定,透明电梯的门突然打开,走出两个中年妇女。
于是她们俩又逗留了一会。
后来,电梯上。“不对!”她们突然意识到什么。假设一下,如果,如果,那两个妇女是坏人……她们警惕起来,危机意识具象化为兔子般竖立的耳朵,狐狸般耸立的尾巴。
人对于人的防备,就想把塔西佗陷阱从政治领域嫁接到人际关系领域。没错,警戒感危机感,它们就是一把利刃,用来自卫,也用来攻击。简单的,原始的,真诚的,友善的,拥有美好元素的隔膜,被光然之间的顿悟毫不留情地捅破。一个空空的小洞,内外的人都只露出了一只眼,眨巴着,窥探对方任何意图中不利于自己安危的一顰一动。不论是实际上的,或是意图中的。不论是对方意图中的,还是揣测人妄加给对方的。
眼波里闪烁着的不仅是海浪了。还有如狼一般,谨慎的火光,绿幽幽的,甚至还可以揣想到眼睛下面龇牙咧嘴的怪笑。
一丸摇了摇头,赶紧把这些似有似无的妖魔鬼怪想法晃散。
不过晚餐后,才是重头戏。她们决定去草坪上看星空电影,欢儿说要穿上充气服装——外星人劫持小孩,绿油油的外星人脑袋,在鼓风机的拨弄下膨胀起来,一个高大的外星人形象屹立在一丸跟前,越来越轻,越来越高,仿佛欢儿下一秒就会被外星人带入星河。
“这个喜剧,或是荒诞色彩,绝对拉满!”欢儿洋洋得意,穿完便在酒店里晃荡了一圈。一路上工作人员表情各异,有人笑,有人古怪地笑,有人目不转睛,有人惊愕地张嘴,有人淡漠地打量。她们到了室外草坪上。
一丸只看到一个人,坐在草坪上,不看电影,低头玩手机。播放的是《哪吒》,申公豹阴险的冷笑声触动着一丸敏感的神经。相比之下,欢儿更勇敢一些,她决心不辜负租过来的充气服装,好好利用它拍出具有科幻色彩的大片。她来到播放电影的投影机前,放映器给她的脸上投射了光怪陆离的色彩。投影白屏上笼罩了外星人阴森森的黑影,模糊不清的轮廓,张牙舞爪,像恶魔在蠕动。欢儿表演得绘声绘色,做了一个凝滞的表情,又做了一个“救救我”的动作——伸手对着镜头,一脸痛苦。
一丸正待要笑出声来,啪的一声,仿佛电线断掉,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同时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这一秒,长得漫溢出天际,声音与光彩同时在人面前消失,视觉失效后,听觉格外灵敏,一分贝一分贝地辨认,颗粒清晰,她听见了有如丝绸断裂的声音,有如电焊摩擦出花火的声音,投影机旁的电线,“呲呲——呲呲——嘶——”突然中断。好像临死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那般痛苦凄惨,欲说还休,它挣扎着断了气。
不,这不是电影的某一个镜头。这是现实,或者是危难。
一场阴谋。这四个字突然闪现,一丸心跳漏了一拍,接着收缩,收缩。她听见心脏又开始搏动,她们都还活着,只是活在看不见的危险里。
她觉得危险,才是世间最绚烂斑斓的事物。战争中,危险是殷红的,鲜血汩汩的,人们的身体挂了彩。大火中,危险是橙黄色的,光与热将人簇拥着,死前还是那样高贵尊荣的仪态。海水,河水,洪水中,危险的蓝色的,多么宁静的溺亡,只是定格了人们举着手,挣扎的最后一瞬间,所有张着嘴的呐喊都被净化了,只有哗哗的水声流淌着。
今天的危险是黑色的。原来城市的夜晚从来不能用“黑”字形容。这里才是。原始的黑,没有火的时代的黑。
以上是朝海的方向看去。回过头,漆黑之中那盏手机的荧屏,也发着奇异的光,如同黑黢黢的怪兽,四方形的独眼。那只眼睛知道,两个女孩子,就站在这。
“一丸……”“欢儿——”她们叫唤着,走向彼此,点开手机的手电筒。
酒店同样陷入漆黑。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草坪上。开始自救吧。
快,把充气服装卸掉,方便行动;充电宝从鼓风机拆下,留给手机充电;先呆在原地,不可贸然行动,草地泥泞,小山坡湿滑……
看起来有条不紊,看起来是万全之策。欢儿打电话报告家长,一丸手机电量不多,她不想让家长瞎操心,并且省点电。孰是孰非?无法妄下定论。
草坪上那只眼睛还亮着,那个陌生男子似乎很淡定,从世界陷入漆黑起,就没有做出过任何举动。两个人交换了疑惑的眼神。
这时,酒店的玻璃窗纷纷扫射过一排排手电的光亮。不得不承认,这光亮就像机关枪发射出一枚枚子弹,每一发都满含希望的曙光。
草坪上有光来了。“我们在这——”欢儿举着手机回应光。
那人大喊,一整个岛屿都停电了,维修人员正在修复电闸,很快的,先等一下。
一整个岛屿。她们顺着光,走上昨天探索的小径,由外向内走,回头看一眼,那只眼睛仿佛还在觑着自己。不寒而栗。
欢儿看到玻璃门透出光亮,问是哪里。对方说厨房。“哦,厨房,那我们不进去了。”欢儿摇摇手。对方嘁了一声,一个白眼在黑暗中发出幽光。一丸知道欢儿本意不带有任何不友善,但是被误会之后反而使她们后怕起来。尤其是对方主动提议,“我带你们去中餐厅吧。”
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走了。尤其是穿过那条回廊的时候,她们俩紧紧挨在一起,好像已经被绑架了,如临大敌。
中餐厅,人多起来,十几位服务员们都集聚在这里。所有人手上都是白光,只有一桌,燃着橙黄色的蜡烛。是一对情侣,名副其实的烛光晚餐。
借着微光,人与事物的轮廓渐渐回来了,视觉伸了个懒腰,开始苏醒。
其实这个时候,看到人多起来,二人的防备心理悄无声息地被消解。毕竟没有人会想,万一烛光晚餐也只是阴谋的一部分呢。
当然不。不会的。
事后她们回想起来,所犯的唯一错误就是,在危险中的警觉意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人们围成了一桌。有大爷,有大妈,还有五个年轻小伙。
大爷操着一口乡音,却又不完全相同,听着听着倒让人觉得好笑,萌发出一种伪装出来的感觉。打消疑虑,拉近距离,是吧。
大爷用方言问,大妈转译为普通话,她们俩回答。
你们是来旅游吗?年轻人多大了?家住哪里?
着了迷一样,全都倾吐出来,好像把秘密告诉海洋一样,毫不遮掩。
三个年轻人过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广西壮族的。有一个在睡觉,还有一个戴着眼镜,很文气的样子。他们说是湖北的,刚参加过高考。
五个小伙,两个姑娘,竟然都是同龄人!都是18岁!
震惊,或是惊喜。同感,或是共情。人类的这些情绪中,只要拥有了任何一种,就可以迅速建立起亲切的关系。信任,就是这样一种来去匆匆的关系。毫无防备地拔地而起,也可以倏忽之间轰然倒地。
闲来无事,又不能耗费自己手机电,索性去看小伙子玩游戏,聊聊家常。
他们当真聊了起来,事后想想,二人都唏嘘嗟叹。
三个壮族人,两个汉族人,但女孩子显然更感兴趣壮族人的风土人情,奇装异服,风俗习惯。他们操着一口漂亮的粤语口音,带一点腔调,与自己大不相同的。
参加高考的励志读书,发展自己,不打游戏,搜来小视频在学钢琴曲。跳动的指节敲打在酒桌的玻璃转盘上,一串一串羽化了的音符,零零作响,清脆的曲调,从手机的荧光里倾斜而出。
听众们大概可以想到,月光曲。
后来话便少了些,一丸来回踱着步。楼下停泊着大客车,那是晚上刚来的旅游社,人们提着行李往车上走。听不到声音,但是从蠕动的嘴唇,厌烦的神情上,似乎可以听到叫骂声。
服务员说,有客人报了警。
对面是别墅区,竟然亮起来。她们想酒店是不是也快点亮了。
不,大家说别墅区是独立的发电系统,而酒店的发电机坏了。
刚好坏了。
很晚了,谁都不记得在中餐厅待了多久。那一对情侣客人已经摇曳着烛光走了,或是回房,或是回到客车上。客车载着他们逃离危险,驶入平安。
只有监控还在闪光。这次是红彤彤的眼睛,好像凶神恶煞。
一丸想到《流浪地球》里的moss。
大自然给予的危机,人类发明的机器文明的危机,或是人心的阴暗面。
危险之间,有没有比较级,是否存在最高级?
“跟我们走,送你们回房间休息。”一位小姐姐来摸黑带路,走楼梯上七楼。沿途不断有客人大包小包,撤离。
她们回到房间,仍然上了锁。一丸走上阳台,觉得整个酒店只剩她们两个,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个。远处的海浪,还是一波一波推送过来,里面有危险的信号,还是解救的信号?
谁也无法释读。谁也不能破译。
看来自然和人心一样,深不可测。
一丸走进洗手间,看着漆黑中的镜子,镜子看着漆黑中的自己。
“你说,是发明光亮的人伟大,还是发明电的人伟大?”一丸问着。
说着造物主,爱迪生,特斯拉的名字。
突然小小的爆炸声,恢复了光与电。
她们叫起来,欢呼声传到海的深处,穿透渐渐弥漫起来的海雾。
来电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