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的人

郑络予 发表于 2024-06-30 22:27:53   阅读次数： 862084

      我在一片蓝绿色的草地上醒来，醒来后便知道自己正做梦。周围是连绵可爱的小山丘，草皮像地毯般铺展延伸，绿绒绒的没有一点瑕疵。不远处，矢车菊小朵小朵的开着，从容地布满整个山坡。她们丝毫没有争先恐后的气势，该是天底下最心甘情愿的装饰品。

      一切就像童活故事的开头般恰到好处，带着现实中没有的均匀、柔和的色彩。这梦真美，我心想，连天空都是淡白的，唤起人无限遐思。山很乖顺，坡度走得小心翼翼，却一直延绵到天际，那处的云似乎唾手可得。

      微风带起我的发丝，我注意到自己洁白的裙角以及漆黑的圆头皮鞋。我已经多久没打扮成这样过了？就像画里的主角一般能够融入赏心悦目的风景。我还以为我处处违和呢。这一定是梦境中的幻觉。

      就当我陶醉在片刻之中时，忽然看见小王子从无垠的草坡之下走上来。他  金黄色的头发和围巾轻轻地曳动着，让四下景致更加明亮了。这是小王子，法国飞行员笔下的那个小王子。我认出他是因为他与书中的插画长得一模一样，惹人怜爱的双颊，苍白的前额，精美而又易碎。起初，我稍有些震惊，对于他这毫无征兆的出现，但很快我就释然了，这不过也是我臆想的一部分罢了，我在心底重申。

      小王子穿过蓝绿的草色不断向前走着，他好像一直就在那儿。他看见了我，仿佛冲我淡淡笑了一下——又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天真和纯净，只一眼就能叫人心中打颤，自渐形秽。随后，他便径直走去，似乎想去很远很远的山顶。

      我盯着他那飘来飘去的围巾有些失神，慌忙地跟上他的脚步。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小王子》这本书了，但那是我年少时的最爱之一。小时候，我常盼望着能在现实中的某一个角落遇到小王子，随后写信给那位法国的飞行员，就像他在书本最后所要求的那样。如今，我总算遇到了他，然而有些迟了，又是在梦中。梦总是会消散的。我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本打算在这片草地上四处看看，静静消遣时光等待梦的醒来。小王子的出现让我整个人都显得措手不及，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溶解在空气中，无处可寻。

      顾不得怜惜脚下玲珑的草叶和矢车菊，我三两步小跑到小王子身后。小王子的步子迈得不大，也并不急促，然而却很快。他细瘦的脚腕看上去像瓷做的一般脆弱。既然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这个小人儿，我总得跟他说上一两句话吧。童年的时候，我有太多太多关于他的疑惑埋在心底。

      小王子显然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侧过头来望向我。我一时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吞吞吐吐地开口：“你……你需要一只羊吗？”

      说完，我的面色就因为这愚蠢的问话而迅速涨红起来，这就仿佛在问白雪公主有没有吃过苹果一般可笑。小王子惊奇地看着我，目光十分友好。我忽然想起小主子不爱回答问题的怪脾性，手心捏了一把汗。

      “我不要羊。”他的声音轻微而稚嫩，“很久以前，我的一位朋友给我画了一只，它现在只吃猴面包树而不会吃花朵。”

      “哦……哦。我也知道的。那是一位飞行员，对不对？你住在B612小行星上，上面有两座活火山，一座死火山。还有一朵你深爱的玫瑰花，是不是？

      我有些语无伦次。我实在学不会在交朋友时如何不显得尴尬和刻意。

      小王子站住了脚步，他仿佛觉得我很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确实像小铃铛一样悦耳，然而我却更加窘迫了。

      “你……你曾经到许多地方旅行，见到过国王、醉酒的人、地理学家和做生意的人。你还到过沙漠里，对吗？你还驯化过一只狐狸。”

      此时的我像个急于展示自己却又不懂得矜持的小孩，在某个陌生大人面前一口气背出所有会背的古诗。这行为很滑稽，究竟是想表示我对他的了解，还是想让他好奇我的身份？又或者我同那些没有完全长大的大人一样，既丧失了表达想法的能力，又没学会如何客套，只好把知道的东西全说出来。

      小王子终于止住了笑声，他轻声说：“我就要走了。我这次来是想带一只蝴蝶回我的星球，因为玫瑰花越来越孤单了。放心，我之后会把她送还到这里的。”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小手中栖停着一只很小的白色蝴蝶。它的翅膀呈半扇形，上面没有任何花纹。这绝对是地球上最普通的蝴蝶之一。

      小王子很宝贝地把它托在掌中，继续往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每当我想起这是个梦的时候，就觉得轻松自在了不少。

      “小王子，”我在他身后叫道，“你这样的话，蝴蝶会飞走的。你应该将它放进瓶子里。”

      “我不需要什么瓶子啦，”他说，“我已经跟她说好了。她说她很乐意去见一朵从来没见过的花。”

     “事实上，所有的玫瑰花都长得一样。等她到了你的星球，就会发现你的花和地球上的没有什么不同。”我小声嘟囔。说完这话我立刻感到有些后悔，小王子必定会为此生气的吧。

      然而小王子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一般，安静地走着。这真是个毫无逻辑的梦，我心想。

      “嘿，我也想去你的星球看看，你乐意吗？”我又问道。

      小王子歪过头来看我：“我的星球很小，你会感到很无趣的。不过，它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可以到达。”

      这令我十分惊喜，我说：“在你的星球就能看到很多次日落了。但如果待在这里，我是不可能看见日落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个梦。”我叹了口气，“它很快就会结束，没办法等到日落的出现。”

      “哦。”小王子似懂非懂地说，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显得有些兴奋，“这么说，我是在你的梦里了？这好神奇，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在梦境中存在。”

      “是啊，梦很美好。”我看着小王子，他还是太小了，“但一切都是假的，并不长久，你明白吗？”

      听到这里，小王子的眼睛立刻睁大了。他转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假的吗？可我并不假，我真真实实地站在这里呀！我能感觉到的。”

      他又笑了起来，伸出冰凉的小手捏了捏我的手。那只蝴蝶似乎受到了惊吓，飞起来又很温顺地停在了他的肩头。“你说，难道这些山是假的，这些花也是假的吗？我不相信。”

      梦可以合成任何感官上的错觉，我摇了摇头。我该怎么向他说明，这一切过于美好的事物，包括他，在现实中都是不可能出现的呢？但这位小家伙显得有些激动，他的眼睛闪烁着：“难道，我的花和绵羊是假的吗？我的花在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向我抱怨夜风的冰冷，我的羊不喜欢佩戴嘴套。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他们是真的吗？”

      我忽然记起了原著中的一句话：“小王子存在的证据是他很迷人，他笑了，还想要一只绵羊。如果有人想要一只绵羊，那就证明这人是存在的。”

      我曾经以为小王子是存在的，但是后来我知道，他也是书中的一个角色。我还查询过B612号小行星的定位，却没有查到。既然网站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了。怎么可能无中生有呢？唉，我一向把梦境与现实分得那样清楚。

      小王子看着我，他不再笑了：“你真奇怪。你和我在别的星球所遇到的大人很像，却又不一样。”

      这话令我感到惊讶。“我不是大人，”我说着，像是在洗清一个罪名，“我还是小孩子呀，和你一样。”

      小王子没有理会我的话：“做生意的人不愿相信星星的数目没有任何用处，虚荣的人不愿相信无人崇拜自己，而你不愿相信美好的事物会是真的，这就是你们的古怪之处。”

      我有些惭愧。当我低下头时，我发现白色的裙子不见了，我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色短袖，以及那条我常穿的黑色裤子。这样似乎合理许多。

      “我真为你感到可惜。你的生活中是不是没有真正能让你快乐起来的事呢？如果你认定它们都是假的。”小王子仰起他苍白的脸蛋。

      “那倒不是，”我赶忙解释，“我只是能很好地分清梦与现实罢了。”

       小王子没有说话。于是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到你的星球上看几次日落吗？”

       “好呀，跟我来。”

      我这才发现不远处就是山顶了，仍旧是无尽的蓝绿色。谈话间，我们已经走了这么多路，但由于坡太平缓，就如同在平路上走着一般。这里与其说是山坡，不如说是一片草原。然而这些云为何看似离我这样的近呢？

“如果你不相信日落是真实的，那你为什么要去看呢？”小王子不依不饶地问着。

      “因为我会记住它。”我回答，“从今以后每当我想起它时，我就可以欺骗自己说：我曾经和小王子一起看过日落。”

      “你如果试着相信一下，就会发现这比欺骗容易许多的。我就算是在做梦，也从不会觉得自己在做梦，那样让我快乐。”小王子说。

      “可是，醒来以后我常会为梦而惋惜。当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我是在做梦时，就不会那样惋惜啦！”

      “为什么要为得到美好而惋惜呢？”他问。

      “为什么不为失去美好而惋惜呢？”我说。

      小王子带着我走到一朵云的面前。“你好，”他很有礼貌地问，“你愿意载我一程，带我回我的星球吗？”

      我不禁觉得好笑。尽管我知道小王子是个天真的孩子，但与云说话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同意了。”小王子对我说，“请你扶我一把。”

我还没搞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便抓着我的手要攀到云上。

      “不不不！”我慌忙把他拽回来，“你这样太危险了，一朵云是不可能托得住你的。”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因为云是小液滴，它质量很小，就跟没有一样。”

      小王子显然没理解我的意思。“可是它就在这里呀。”然后他轻轻一跃，跳到了云上。有一瞬间我吓得伸出手去想试图接住他。

      然而他没有跌下来，他稳稳地坐在了云上，两条腿晃来晃去。蝴蝶又转而停在了他的发梢。“你看，我们和云一样，都是很轻的。”

      我愈发相信我是在做梦了。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白色裙子会消失，因为我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

      “快上来吧。”他把手伸向我，我抓住他的手，然而额上却冒出了冷汗：我怎么可能坐在云上呢？

      云是大气中的水蒸汽遇冷液化成的小水滴或凝华的小冰晶，所混合组成的漂浮在空中的可见混合物。它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整体物，所以人是不能坐在上面的。

      我的指尖颤抖地触碰到了云，果然是什么也没有，如同我所预料的那样。我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松开小王子的手。他很惊讶地看着我。

      “我上不来。”我摇摇头，“不能和你一起走了，对不起。”

      小王子愣了一会儿，露出遗憾的神色。他说：“其实有些东西，只要你相信它，它就是真的；你不信它，它就是假的啦。”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而那朵不耐烦的云已经开始慢慢地飘了起来。

      “好比说，你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就必定会从梦中醒来。”

      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始终没能相信小王子，即便是多年后的今天。唯独有一件事，让我一直都有些疑惑。那就是我在梦醒后，发现床脚的球鞋边沾着一朵小小的矢车菊。

      每当抬头看星星时，我就会想起在浩渺无边的宇宙中，隐藏着一个B612号小行星。小王子或许正在给他的玫瑰花讲着他旅途中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做梦的人”。

      每当看见日落时，我就会想起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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