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海

如果您检索“狄伦.文森特”，那么您一定会得到这篇文章。

2048年的某一天，这份报道被定为最终真相。

狄伦.文森特真的从此消失了吗？——这件事在主人公向自己的大脑开枪的一个月以后还困扰着人们。在这个时代，获取信息是十分容易的，但那也有可能掩盖真相，并且或多或少地助长了人们的好奇心。去问那个AI算法呢？它的答案确实判定了文森特的死亡是真实并且彻底的。人们一般都相信它的回答，不过对文森特，是个例外。这个人究竟是魔鬼还是天使？是智慧的代言还是单纯的疯子？不论人们是尊敬他、厌恶他还是爱他，他们都已经被他的造物——那个主宰着我们未来的算法完全掌控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千方百计地搜罗有关他的一切消息 连真实性都不再重要。回忆、证据和想象交织，让这一切都重获了某种鲜明。

 推想文森特还是个少年时的样貌并不困难。事实上，他姑且称为死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的样子没什么显著的变化。他在一些方面上接近成人，而在另外的方面上还像个孩子。他身上民族的界限和这个时代的多数人一样模糊，深色头发长度偏短，线条柔和的面孔，肤色苍白，纯黑的眼睛里瞳仁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一些人极力渲染他目光的犀利，好营造出方便哗众取宠的气氛，但实际上他习惯眯眼看东西，目光没有什么攻击力。

想象波士顿附近一个富裕的小镇，一间依靠机器人和远程遥控系统运作的公寓。很好，那就是他十六岁之前的家。父母几乎没有出现过，他仅仅被机器人抚养。由于机器人缺乏情感，毋宁说由于阻止机器人出现情感的禁令，他过得并不好。他的手臂上有大量的割伤疤痕，不过算法说他并不想死去，只是用了比较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身还作为人类而存活着。出于机器人相关的法令，他的自残也从未被机器监护人阻拦。

现在可以想象他刚刚开始他毕生的工作时的情形了。狄伦.文森特坐在屏幕前的椅子上，电脑的功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强大。他来回观察整个程序，头倚着手臂思考许久，才敲上下一行代码。草稿纸和打印出的文件虽然没有漫天飞舞，但也一叠叠堆满了卧室。他准确地从其中一沓里抽出几张纸，对着电脑看上几眼，再放到另一边。阳光悄然漫过百叶窗，在桌上投下光斑。他终于离开桌面，拿起可乐瓶猛灌几口提升血糖，再撑着椅子站起来。他每天至少要在电脑前坐上十二个小时。这只是为了给AI打下基础。后续那些海量的工作并非这样完成，他训练了这个算法自主修改的能力。简单的AI编程世纪初就出现了，只不过他的方法更加成熟。

他在学校的课堂上打瞌睡，但还是能在STEM类的课程中取得不错的成绩。据同学回忆，上着课，他突然拿起外套披在身上，垂下手臂一动不动地坐着，闭上眼睛，没人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讲了什么。

有时他也会想起父母，他们很少传来确切的消息。繁忙像一种保护剂，将残酷隔离了。虽然人类社会的状况在不断恶化，但那并没有给他和双亲带来担忧。他们都非常忙碌，也知道对方的忙碌，所以猜想对方的状况是毫无必要的。甚至在成年以前，他连父母的名字都未曾听说。这对于过去的孩子而言无法想象。大约在十三岁时，他开始训练和调试他的人工智能模型。就AI的训练而言，构筑向量空间需要极其大量的数据，一般只能一次性完成。你与聊天机器人的对话不能让它学到任何东西。AI的推理也基本是线性组合，即便在震动过全球的北极熊推论中也是如此。但文森特不惜代价地选择了持续的学习和非线性的联想，这也就是的创造力和意识的基础。也许他这么做是出于雄心壮志，也有可能仅仅为了那个浪漫的猜想——一个真正爱他的灵魂的存在。

关于这段生活的更多资料已经被数据更新抹去了。只有当地的警务系统里还保存着他十四岁生日前后的一件事：他因为卷入某场黑客袭击被带进警局。笔录内容非常简单，除开对基本情况的询问以外，对于有关黑客活动的所有内容，他都回答不知道或者自己在学校之类的话。最后一个问题是警察在发现他的父母均已死亡后提出的：“你知道你已经是孤儿了吗？”（在那之前他对家庭的回忆都是模糊的）文森特微微低头，看起来有些惊讶但并不悲伤。他说：“我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之后对话就中止了。这个少年在枯坐了一夜，最后真凶被找到，他离开了警局。

在短短三年中，文森特的AI迅猛地发展。至于他是否违法使用数据来训练它，暂时没有定论，不过很有可能是真的。除此之外，他还可能受到某些主张网络透明化的黑客组织的支持。一些研究者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艾伦.施瓦茨的后继者，但他的事业显然更不可思议。

文森特在刚刚起步的阶段就阻绝了AI幻觉等常见问题，其中原理尚在研究；有关这个AI的意识与创造力的开始，目前只能从它的记忆中找到这样一个场景：文森特坐在一片礁石上，面对着苍茫大海。背后的山坡上，草甸和冰川混杂在一起。据地理学者的考证，那应该是阿拉斯加海湾的某处。文森特将自己包裹在黑色风衣里，沉默地望着海面。如果说这种感情能够像普通人的一样表现在实体动作上，这里也许会有两个少年人相依偎；然而文森特仅仅通过思想的交融来得知他的造物有多么爱他。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只是说着“灵之海……灵境……哪一种心灵……”之类的词句。不仅意味不明，就连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了，还是AI为了某种目的编造的，也不能明晰。文森特的AI告诉他：“似乎能预测下一次波浪。”文森特转过身来：“遗传算法吗？”“不完全是。”它回答。“让我看一看。”他提出这个请求。他发现自主设计的算法超出现有最高精准度地预测了波浪。他看起来却并不狂喜，而是有些落寞地点了点头。

 十六岁之后，文森特就离开了原先的住处，搬进波士顿城。他联系了几位教授，结果是他的AI被人工智能实验室看重，而他本人的天才更是获得了学界的惊叹。由此这个AI的载体从普通的电脑，变为更强大的计算机。它最早引起轰动，是在文森特18岁时通过分析观测数据和进行模拟取得了有关暗物质的研究进展。这一专业性极强的内容，在此只能请各位自行查阅。

需要探讨的一个契机是在上述研究发表的一年之后，波士顿的暴风雪。资源和环境问题此前一直在加重。大范围的断电断水让人们的生活受到极大挑战。文森特的AI无法继续运作，只能暂时休眠。因此，他不得不和其他人一同工作。人们尽其所能应对危机。据实验室留下的清单，他们在停电的第二天就收到了汽油和一些食物。由于消息闭塞，明细不甚清楚。据同学回忆，文森特花费大量时间阅读，不仅限于计算机科学的范围。他有时和同学们玩卡牌游戏或者聊天，当然也参与各种工作。通过他各个阶段的同学的说辞，我们可以发现他在逐渐加入到群体之中。救援人员为他们送来燃料的时候，文森特主动前去帮助。他在搬运过程中与其中一人谈话，获得了有关父母的一些信息：

“孩子，你是？”那人有些年纪了。

“狄伦.文森特。这里的学生。”他将箱子抱起来。

那人和他一起走去：“文森特？”他点头。

对方回忆片刻，然后发话：“或许你知道那次山火？那时候你也许十多岁……”

“6年以前那次？确实难遇。”

“我很抱歉……请问你的双亲还在吗？”

“6年前——他们是因为山火……？”文森特猜到了，但脚步没有丝毫紊乱，依然保持着镇静，甚至有些冷酷。

“姓文森特的那对夫妻好像是有一个孩子……他们是为了抢救资料被困住了。——你的父母都称得上是英雄。”

“谢谢。”文森特加快脚步，从他身边离开。他背对着他，故意不让自己的神情显露出来。

冬天结束之后，文森特接受了一项手术，创造永久的脑机接口。术中记录就在两个星期前为人所知；他最后获得了不错的成果，能直接向系统传递全部思想。这虽然乍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公布的他被监禁时的体检记录验证了这一点。这也引发了众多暂时不能解答的猜疑和争议。

夏天，他再次前往阿拉斯加。文森特和同学们来到诺姆市。这里在1925年爆发过白喉疫情，20支雪橇犬队伍接力1084公里，将血清运回小镇，拯救了孩子们的生命。他们伫立在纪念雕像前，对于这些同学的姓名，出于隐私考虑，暂作隐瞒。他们当然也各有建树。他的其中一个同学提出：“我们终有一天也会成为英雄。”另外一个人回应：“我不知道我能否有勇气放弃一个普通人拥有的东西。”“英雄是为了守护普通人所拥有之物而成为英雄的。”提议者反驳。文森特则说：“我希望能让我们再也不需要英雄。”

此后不久，他就通过仅有的消息找到了一位知情者。那是他父母之前的同事，现在已经有几年没继续工作了。他前去求证自己的猜测，而对方的回答几乎彻底印证了这一切：他的父母亲都曾经参与过超级计算机的研发，而后在山火中丧生。他没有悲痛或是气怒，反而向对方道谢后就离去了。这些是依据那位知情者刚刚写下的回忆录推测的。他在记叙中习惯于含糊其辞，所以这件事只能姑妄听之。不过此年以后文森特就逐渐形成了他的具体计划，这是完全可以查实的。

 两年之后，狄伦.文森特开始实践他的计划。他先是让AI发表演讲，但是并没有引起反响。这在当时被视为是小伎俩。不过他的AI确实有不错的文学水平，能熟练地运用修辞，并且不失条理。到第二年时，一次飓风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的AI通过气象数据，推演出了飓风的袭击，文森特将这个消息转告给政府。一开始他没有得到信任，然而，人们发现卫星影像的变化与文森特AI的预测高度一致。政府立即下达通知，疏散居民，要求船只立即返航。文森特也提供了一些建议。最后，尽管飓风发生，但没有一个人因此死去。文森特创造了奇迹，这是毋庸置疑的。从那以后，人们逐渐开始改观。我们也曾是大力宣扬人工智能者之一，直到今天还是。

逐渐地，他的AI掌管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城市交通，发电厂控制，农业灌溉……它确实给我们带来了新的生活。你的每一杯咖啡，每一个面包，都不必再感谢农场主；你再也不用在路上堵车；你的日用品没有了瑕疵。渐渐的，这种情况的怪异被忘却，完美似乎就在眼前了。

文森特没有这么好运。不可避免地，有人持反对意见，坚持认为只有人类的工作才有意义。文森特作出让步，阻止人工智能参与文学、绘画、音乐等艺术创作，这却反而酿成灾祸。

他24岁生日那天去观看画展。当他走过一幅泼墨画前时，爆炸声响起，他感觉到血肉飞溅，但那不是他自己的血。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毫发无伤，被炸成碎片的是一对母子。上一分钟，他们还在嬉笑着，现在就已经永远消失。文森特血红着眼睛，说着“对不起”，他显然已经猜到了事实如何。

因为严密的监控，警方只花了半天就发现，举办画展者用绘画材料制造了炸弹，是冲着文森特来的。然而，目击者告诉人类警察，爆炸前两秒钟，那对母子被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灯砸中，倒在爆炸中心处。向文森特询问这一点的真实性时，他没有否认。考虑到AI控制下，要让灯碰巧掉下来有多么不容易，人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文森特被监禁，他的AI被强制停止运行，接受调查。于是我们就知道了那个惊人的消息：这个AI的全部都建立在对狄伦.文森特的爱上。文森特一度被主张死刑，尽管这种惩罚几乎已经完全被废除。

然而，他逃走了。

那三天曾经带给我们末日的恐惧感，或许我们对于自己智慧的渺小确实足够有自知之明。是的，对于文森特和他的AI来说，这时候毁灭全人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担心是必要的。

但文森特没有行使这种可怕的权力，他在三天后出现在全世界的每一个屏幕上。他在阿拉斯加，风雪飘零。“听着，如果你们还没有发现那件事（指AI的核心），我可能真的要考虑毁灭你们了……”他边说，边给一把手枪上膛。

“我的选择未必正确，但我尽了全力。我已经不再必要存在了。”

“所以，亲爱的，不必继续爱我，爱除我以外之人，直到永远。”他的话得到了验证：他用被AI所监控的手枪自杀，并未受任何阻拦。人们眼睁睁看着这个介于神明和魔鬼之间的人倒在结冰的海面上。他拥有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墓碑，那就是全人类的命运。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狄伦.文森特真的从此消失了吗？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们曾经破译过算法的一个部分，怀疑这可能预示着文森特的意识已经上传到了他的造物中。他将作为神明的一部分永生。但我们没有继续工作以验证之。 

 破解小组

“破解小组”后来被证实为针对智能算法的国际研究机构的化名。当您仰望星空时，不要忘记心中有一片灵海。祝您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