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汪炜杭 发表于 2024-06-13 16:25:13 阅读次数: 102581今天是我的90岁生日,也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今天,关于我那一生的回忆最后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1933年,我出生在浙西小山村的一户农民家庭。记忆里,我好像总是穿着哥哥姐姐的旧衣服带着弟弟妹妹。至今,我的脑海里仍会响起那种比雷声可怕一万倍的轰炸声。我只记得每次匆忙逃跑再次回家时,总有几个人再也没有回来。童年时永远填不饱的肚子、永远光着的脚、婴儿的啼哭、人们的尖叫……这些记忆碎片就像一堆玻璃渣,不时会刺痛我。
小时候,我最盼望过年,特别是正月初二。那幢被洪水冲塌过、被炸药炸毁过的茅草屋在过年前总会被好好修补、打扮一番。正月初二,亲戚们都会拿着几个鸡蛋或一壶酒来爷爷家拜年。而且这天还是我的生日,我会得到一盏小花灯或是一些小零食。记忆最深刻的是10岁生日。在我们这里有给整10的寿星吃生日鸡的习俗。小时候我很少能吃到肉,虽然爸爸常常上山打猎下河抓鱼,但打到的猎物抓到的鱼都要拿去换取家用。因此,9岁生日刚过,我就开始期待10岁的生日。妈妈特意为我养了一只生日鸡,我每天都要去鸡圈看好几回,挖来蚯蚓给小鸡吃,盼着快快长大。临近过年,小鸡长成了大公鸡,鸡冠鲜红发亮、羽毛光洁漂亮,看着就令人嘴馋。可是,随着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我们匆忙跑出家门。等再回家时,我的生日鸡早已无影无踪。全家人脸上都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强忍着泪水对妈妈说:“生日鸡没了没关系,一家人能平安在一起就好。”初二那天,一家人围坐在饭桌边。突然,妈妈端上一只碗,香气扑面而来。“是鸡肉!”我兴奋地大喊。爸爸笑着说:“看来老天爷都想让你吃上这只生日鸡呀!昨天我打猎时发现了这只山鸡,虽然没有家养鸡肥美,但肉质更结实。”说着拿出了两根长长的“野鸡翎”,颜色艳丽又光亮,就是戏曲中插在头上的那种。我接过“野鸡翎”,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那两根“野鸡翎”一直伴随着我,虽然颜色黯淡了,但那段记忆依然鲜艳。那一天,父母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放眼望去,门口的菜地被白雪覆盖着,似乎早已做好了迎接春天的准备。那天那鸡肉的味道至今还在我唇齿间回味。
16岁那年,新中国成立了,村里的广播总是传出一个激昂的声音。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新中国成立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再也不用一听到飞机声就落荒而逃了,我也知道父母不用把新生的弟弟妹妹送人了。在那个金秋十月,稻田里一片金黄,一颗颗饱满的稻谷,一片片丰收的田地,就是那个时代最美的风景。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新房子是用小石块垒的,是丈夫和父亲亲手盖的,虽然不大,却比茅草房更让人感到踏实。屋里没什么家具,总显得有些冷清。唯一精致的便是那一口贴着喜字雕花的摆钟,那是我的嫁妆。孩子们的诞生,才让我觉得这幢小房子有了家的感觉。
做母亲后,我想方设法让孩子们不挨饿,我不能乱花一分钱,我们必须时刻为饥荒做准备。记得大儿子刚出生,就闹了蝗灾,那年的稻谷几乎颗粒无收。我们用番薯掺着米糠煮粥喝,我们到处去挖野菜,后来连野菜都挖不到了……看着大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那时我做了一个此生都后悔的决定,把大儿子送人了。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我做了奶奶,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孩子。
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生活在今天看来似乎很平常,但这却是我小时候每年过年时许下的心愿。一切都步入了正轨,唯独丈夫的病愈发令我担忧。我丈夫从小跟随父母逃难到这里,父母却双双因为传染病死在路上,他就像石头缝里的一颗野草,顽强地生长着。但他因为小时候经常吃不饱又要干很多重活落下了胃病。随着年龄增加,他的病越来越重,每次发作都要躺好几天。
我想带他去医院,他却总说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治不好的,只会白白浪费钱。我拗不过他,却没想到他的病已经那么重了。那一次病发,他便再也没醒过来。
我恨自己没有早点带他去看病,我一想到他走之前忙碌了一生却没有享过福,我的眼泪就会涌上眼眶。几年后,我还没完全走出他离开的悲伤,又一个噩耗像晴天霹雳一般霹向我,二儿子在工作时突然晕倒。我和小儿子匆忙赶去医院。我不识字,医生说的普通话我也似懂非懂,但他们对话时紧锁的眉头和飞快的语速,还是让我感到了紧张。后来,“癌症”两个字传到了我的耳中,像一把尖刀刺在了心上。
我已经做好了为二儿子治病放弃一切的准备。但我还是小看这病魔的可怕。家里的积蓄慢慢被掏空,二儿子出院那天,我扶着他一路走回家。快到家时突然下了雨,我脱下外套给我俩挡雨,但我脸上还是被泪水打湿了。快到家时,二儿子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妈妈……”我抬头看着他,看着他那苍白而瘦削的脸,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紧握着他的手。
二儿子走了,留下一个9岁的孙子和一个7岁的孙女。儿媳妇改嫁时想带走两个孩子,但我坚持把他们留下。或许是出于自私,为了弥补曾经把大儿子送人的错误,我不敢再经历一次分别了。
之后的十几年,孙子和孙女就是我的全部。我低估了养大两个孩子所需的精力和财力。每次想起他们两个小小年纪就上山砍柴、下田种地,每次想起他们嘴馋小店里的零食又懂事地从不开口,每次想起他们那么努力地学习却为了补贴家用放弃学业,每次想起他们的懂事,我的愧疚又增加了一点。
转眼我年近八十,子女、孙辈们都长大了,我也当上了曾祖母。孩子们大多去了县城、省城工作,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每年过年过节,他们就给我钱,给我买新衣服,给我送各种零食补品。嫁住在村里的孙女也盖起了漂亮的新房子,并给我留了一个向阳的大房间,三番五次劝我搬去她的新房子住,但我没肯。
我其实什么都不需要,我已经习惯了忙碌,甚至享受种地、养猪、养鸡的忙碌生活。至于始终不愿离开老屋,只是因为我离不开它,它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有时,我能在老屋里无所事事地坐一下午,那些关于青春时光、关于我爱的人的回忆包裹着我,我最享受的便是这份回忆。我不识字,但我记得住小辈们的逢10整岁生日,趁自己还能动,给他们养只大公鸡。我的心愿也很简单,正月初二他们都来我这儿拜年,看到他们都过得好,就满足了。
三年前,有了疫情,我主动提出,拜年暂时取消。但到了正月初二,守着空荡荡的老屋,不免还是感到失落。我的身体逐渐衰老,逐渐模糊的记忆提醒我没有多少时间和家人团聚了。这些年,我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我会忘了我的孩子们,我必须最后见他们一面。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十分坚定,我曾听人说过开化根雕园里有很多佛像。去年过年时,我就说要去根雕园,看到他们惊讶的表情,我已经开始期待与孩子们的见面了。那一天,我们全家几十口人在根雕园拍了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全家福;那一天,我找机会和每个孩子都说了话;那一天,我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祈求家人平安。关于根雕园,我只记得,那里的风景很美。
那天我在根雕园拍的照片此刻被印成黑白色摆在堂屋的条几上,就在那座摆钟和二儿子永远年轻的照片中间。
从根雕园回来后不久,家里的两只鸡被黄鼠狼咬死了,一只公鸡、一只母鸡。母鸡也就算了,大不了少几个鸡蛋。但公鸡可惜了,因为这是我为自己养的90岁的生日鸡,这也似乎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我本就有支气管炎,染上新冠后我很清楚挺不过这个年了。我还记得最后的清醒时刻,孙女在喂我喝稀饭,从外地赶回家的儿孙坐在床边,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离开后,既期待着与先离开的丈夫、儿子的重逢,又留恋地想看孩子们最后一眼。兔年正月初二,是我的90岁生日,也是我离开后的“二七”,相传这天人的灵魂都会回家“看一看”。孩子们都来了,他们最后一次围坐在老屋里,陪我“聊天”。小儿子说了句:“妈,你看今天人多热闹吧,你会开心吧!” 说着说着,孩子们都红了眼眶。这时,我看到他们手里都提着一只鸡,这是为我的90岁生日准备的啊!
这个屋子是我眼中美好的风景,而孩子们更是我眼中最美好的风景!我最后一次看着他们的脸庞,在心里祝自己90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