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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乡之人|北海

雾岛歌 发表于 2024-06-29 15:16:47   阅读次数: 462

世界之初,万物伊始,纳诺赫¹³兀自耸立在古北之上。

远方尚未营建,山石尚未落成,海面上听不到海风呼啸,看不到浪花汹涌。北海色泽灰白,延展无尽。

那时除纳诺赫及古北里的黑鲸外,世界范围以内的所有事物都是无名的,因为还没有任何一位拥有智慧的生灵来辨别事物的轮廓,发明可以代指它们的音节。直到泽尔自雪花的摩擦中诞生,"泽尔"意即"名字",也只有泽尔配得上这个名字。泽尔在洋面上行走,游历古老的河谷,他悉知世界的一切,世界却不理解他,泽尔无法与世界交谈,因为他不知道世界的名字,自然也无法呼唤世界出声回应他的问候。

泽尔将以身躯锻造万物的容器,他要为万物起名。

依照事物给他的映像,依照它们自身的特质。泽尔为每块岩石取了名字,于是岩石从海底蹦出,编织成大地的根须;泽尔为每片海域取了名字,于是海洋变得澄澈,鱼儿才能够在其中呼吸自如;泽尔为每滴雨、每片雪花取了名字,于是云潮的涨落才有迹可循,雪花才获得了滋润土地的能力;泽尔为每缕风、每缕阳光取了名字,风和光才习得了为生灵带来炎夏或寒冬的技巧;泽尔编出了生长之物的名字,于是参天的大树拔起,篱楠灌木生长,绿草如茵从土里钻出,热枫¹⁴火红在海风里摇曳;泽尔编出了双足和四足的生灵的名字,于是刚劲的嘶吼响彻山岭,鸟的啼鸣回荡在枝桠间,虫的声响自叶下传来。

泽尔还想同与自己相近的生灵交谈,于是他去拜访河谷,希望孩子们能在她的身躯上生活,但纳诺赫拒绝了,她不喜欢埃多塔林们将带来的改变,不喜欢泽尔的子民在她身上开垦田垄,立起栋栋高楼。

泽尔只好在北海上建造新的陆地供他的子民长久居住,这项工程浩大而雄壮,泽尔头一次放声歌唱,唱起世间头一首歌谣。歌曲里的每个词语都是新词语,每段音节都灌满了泽尔的巧思和力量。

泽尔站在古北的窝心,他的身躯此刻变得巨大无比,海浪拍打着他的大腿,云雾沾湿了他的眉宇,从他的胡茬间,从他的唇齿中,将会永远留存在世界中的歌声,那震撼了世界的歌声,迸发而出。泽尔的歌声砸碎了灰色的古北,幽深的水体不再深不见底——又一颗铆钉从天而降,钉在坚固的海床上,犹如一幢塔楼,泽尔为它起名"伊图",意为"落脚点"。

唱完这首名叫"语言"的漫漫歌谣花了泽尔四十七个日夜,在歌曲的末尾他向着河流上游高声呼喊,呼喊他还在沉睡的孩子,呼唤"埃多塔林"的名字。

于是他们走来了,从瀑布的源头苏醒,从"河谷"高处维多林湖畔¹⁵冰冷的湖水里起身。皮肤洁白犹如湖旁的融雪,美丽动人犹如暮冬银凇,古老而灵动,勤恳而智慧。他们走来了,欣喜地回应泽尔的召唤,来到为他们准备的伊图,泽尔笑着为每一个埃多塔林都取用了合适的名字。

泽尔行走在大地各处教导他的孩子们,他教他们如何辨别黑麦与小麦,教他们如何在泥土下寻找云母和石英,教他们衔接木梁同檐瓦,教他们鞣制皮革,教他们语言……

——·——

"泽尔的故事告一段落,请问您还满意吗?"年轻人说。

老人大梦初醒,他想起了那些他忘记的故事。

"泽尔的故事有一个好的开头,却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尾。

"'名字'把自己拆分成世间万物赖以依存的小节,'名字'将会消失,融入世界,泽尔的成就也将随之瓦解,甚至埃多塔林们脚下的土地也会沦亡。泽尔不得不又一次踏上古老的河谷,泽尔向河谷征求帮助,这一次她被泽尔说动了,她会接纳流亡而来的埃多塔林。

"泽尔从薇霭的山泉中现身,他找到这座海湾里最具声名的埃多塔林——格莱门汀,泽尔叫他建造一支舰队,一支由白船组成的舰队。居住在薇霭湾的所有人民都该乘上白船,并从那已改名为'白港'的古老港口扬帆出航,泽尔已经没有时间通知全部的埃多塔林聚落了,即便他们都得到启示也来不及建造船只。"

"为什么是'白船'?"老人问。

"在远方流传着这样的风俗,白色的船及其主人被容许不为旁人耽延,如果某人将自己船的甲板、绳索、帆、桅杆和其他船上的一切都漆成白色,这说明船主人将乘着白船去完成他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使命或夙愿。人们给白船让道,既是出于善意,也因为他们同样想得到这样的机会。

"只有白船组成的舰队能够完成南迁的使命,也只有白船的舰队能够全速前往河谷。"

"泽尔死去了吗?"

"不,并没有。世界由泽尔丈量,世界即是泽尔。"

"请再给我讲讲泽尔的'名字'。"

"名字是珍贵的,真正的名字述说了有这名字的事物的真容和故事。所以由泽尔取的名字被隐藏了起来,需要人们自己去找寻,山河只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真正关心自己并愿意和自己为友的那些人,直到最后埃多塔林们也忘掉了泽尔教给他们的技艺。

"泽尔的语言维多林语现在被叫成'古语'。仅有协助沟通作用的语言被发明,它也被取了名字,人们叫它'怀森'。"

老人又一次将目光移向窗外,曙光已然顶替了月光,微茫浮现在远方天际,黑夜尚未完全结束,黎明尚未完全到来,白杨的树干已经泛起朦胧的光。

"哎呀,时间过得真快!"老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今天晚上请用我的床铺吧,您不该屈就在临时的干草和皮革上睡觉。"

"感激不尽。"来客礼貌地回答。

老人走进里屋,出来时拿着又一瓶涝米以及一只面包,手上还端着一小碟熏鱼¹⁶。老人把食物放在桌上:"我应该早点把他们拿出来的,你一定也很饿吧,就像你喝下第一口涝米之前那样口渴。"

来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老人看着来客吃着迟来的晚饭,然后在老人的床上躺下,皱着眉沉入梦乡。

老人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河谷的人们给他的名字,也不是他的父母赠予他的名字,而是由泽尔给他取的名字,他的维语名字。

"客人啊,你会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

门失士看着朝日雅的白船顺流而下,身后站着冬泽镇¹⁷的镇民们。

朝日雅躺在门失士的船里,他摘来朝日雅喜欢的花朵铺在船中,簇拥着朝日雅。

冬泽镇的邻居们邀请"门失士"来参加夏前日,来迎接隆冬之后归回的太阳,他们都很喜欢他的歌声。"门失士"的外号也是冬泽镇的居民给取的,这个名字的来由要追溯到他十九岁的时候,那天门失士和他的母亲朝日雅吵了一架,他气得夺门而出,结果门板在他身后从门框上脱落,朝日雅看着儿子不知所措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

朝日雅本来也会参加夏前日的庆祝。

门失士前往他儿时的家,却发现独居的朝日雅已经在门前的躺椅上安详地睡去,只留下她年轻时曾使用的泯埃伊和诗集摆在她腿上。

松隆指我去何方?

剑戟折,弓开弦,

川流北去,

送我入海口。

呀!雪花飘下来呀,

飘进风帆里,

飘进栏台里,

呀!落在洋面上呀,

飘进我的衣袖里,

飘进我的领口里,

飘进我的心窝里。


松隆指我去何方?

冬日承秋日,

来年春又临。

毛杨的芽抽出来呀,

洋芋的根肿起来呀,

镰刀挥舞,

叫我把鸥啼忘记呀。


松隆指我去何方?

家门外,从此始,

旅途永不绝,

明月逐日,灯火盖星光。


松隆指我去何方?

朝日雅把这首诗誊抄在诗集的第一页,怀语优美工整的笔迹间夹有一个门失士不认识的古语字符,他凭自己对语言的了解将它读作"松隆",却不知道它所指何物、传达了怎样的情感。

门失士去询问冬泽镇的居民们,然而与朝日雅共同度过了比门失士的年龄更长的岁月的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字符的意思:

"如果想要查询维多林词汇,那么或许你应该试着去造访'石刻殿',据说那里还留有古语的学识。"住在冬泽镇东缘,朽林边的汀格拉因这样和门失士说。

"谢谢您,那么'石刻殿'坐落在哪里呢?"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许多歌谣都提到石刻殿,我相信这座建筑的确存在,但没有一首歌谣提到它在大地上的确切方位,仿佛在我们刚登陆的时代,这条信息尽人皆知一般。歌谣里唱到石刻殿耸立在叫做'尔艾'的土地上。"

居住在东泽镇西缘,亚莱雅河谷谷口的希兰杜因在这时候接下话来,说到:"我知道'尔艾'的意思,这也是个维多林词汇,我已经过世的祖父就叫这个名字,尔艾在古语里是'湖水'的意思。"

门失士谢过汀格拉因和希兰杜因,却仍然大惑不解,他该如何找到一座以水体为底基的建筑?他怕不是永远也别想知道松隆的含义。

他回到他养母在维多林湖畔的小屋旁,夜里湖上吹来清凉舒润的风。

"要是石刻殿就建在维多林湖上该多好呢?"他这样想。

门失士无法摆脱沉重的思念,他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还系在北归入海的朝日雅身上,他下定决心,他将铭记朝日雅,她没法再次吟诵的诗句会由他传唱,门失士将以此来纪念她,然而夏前日的演出还等着门失士,他只能暂缓寻找石刻殿的日程。

门失士低声念着尔艾的名字,门失士向它倾诉着他此刻心中所想,言语饱含渴求与遗憾,他同她讲小屋里那张近门的床铺,朝日雅哄他入眠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同她讲床铺对面山安岩堆砌的炉灶,隔板上边至今仍留有淡淡的麦粉气味,小时的门失士趴在灶边看他的母亲吹着空心的苇管生火;他同她讲母亲早年坐在门前琢磨韵脚的样子,朝日雅咬着笔杆,皱着眉头,从正午伏案直到子夜。

眼泪随着他叙述的推进从他眼眶里溢出,滴落在维多林湖灰白色的水里,门失士忽然感到内心升起一种冲动,他呼唤着的"尔艾"此刻正叩动他的心门,尔艾透过门隙和锁孔向他递来同情和安慰。

这种冲动一点点推着门失士,它们在它耳边呢喃,催促他寻找正确的路径,正确的桥梁。

于是门失士用维语问尔艾:"你在哪里?"

维多林湖随他的话语翻腾起来,它们人立而起,回应门失士的提问。门失士透过他自己的言语窥见尔艾的意志。

平日里暗弱的辉光此刻璀璨夺目,几乎要比门失士头顶的繁星更加美丽。湖涨起,淹没了山障下的空地,沉眠在水下的奇迹又一次展露在星月下,门失士看着为他敞开的道路慢慢成形,他看见道路的尽头,雄伟殿堂的一角自大山身下伸出——那是一堵黑石门,门前第一位"白王"伊雅尔执剑肃立,泽尔的身躯高拔强壮。这两尊雕塑同样用黑石雕成,伊雅尔将剑柄指向来人——这是友好的象征;泽尔右手触左肩、左手高举,五指张开——这是欢迎的示意。

门失士惊诧之余缓步来到门前,瞻仰着石刻殿,他才发觉石门比他从远处望见时猜测的更高,其宽足够八匹骏马并辔驰过,而就算是河谷最高的桅船恐怕也难以触到它的门框,黑石门上嵌有一块扁平的青石板,其上镌有一席赠予来客的话语:

幽深谷底,石楠从立;

尘扬高野,雾弥晓曦;

苇叶苍茫,溪源流长;

荠菜抽芒,江澜近旁。

我见膏渟纳邃隙,

我见泥岩承山岳。

山岳下,土石间,

灯火不灭,灿如烈阳;

厅堂深广,碑林岿然。

世间诸名石中刻¹⁸。

——·——

天光大亮,老人从茅草上起身,他发现年轻人已经先他一步醒来,此刻正站在屋前粉蓝色的天空下,盯着北方的瞭望山脉。那高山并未倒映在他灰色的瞳仁里,他的视线越过了大山,飞掠洋面,看到的是因远隔重洋而被叫做"远方"的故乡。

年轻人察觉到了老人的瞥视,随即转过身来,视线重新聚焦在老人身上:"早安!请问您觉得我还差多少酬劳没有还清呢?"

老人咯咯笑着回答:"差不多还清啦!不过,你还得再回答我几个问题才行。"

"请说。"

"为什么同为乘船南迁的埃多塔林,我却在十几年间就忘记了远方?"

"泽尔很爱他的孩子们,他深知怀念带来的痛苦,所以他赠予埃多塔林们一份礼物,所有对在河谷那崭新生活怀抱希望和憧憬的埃多塔林都能卸下来自远方的重担。泽尔心怀悲伤,悲伤来自他的遗憾。于是悲伤从世界各处流露出来,从我们的每一缕念头,在他给予万物的美好名字里。

"我是最后一个'埃多塔林'。"

一股怅然若失爬上老人的面孔。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艾黎·格莱门汀,艾黎这个词汇在古语里的意思是'回声'。"

"请允许我为你复述一段我父亲的寄语,相信在我讲完之后,您的所有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¹³,纳诺赫:意为"钉子",即河谷,"长河河谷"和"阿默尔河谷"占据了纳诺赫大半的土地,为称呼便利,埃多塔林简纳诺赫为"河谷"。

¹⁴,热枫:河谷常见的树木,树干雪白,树叶火红,其茎干质地坚韧而不易湿水,许多埃多塔林用热枫来打造船只。热枫喜欢生长在看得见大海的或有海风吹拂的地方。

¹⁵,维多林湖:在河谷中部维多林山脉深处的湖泊,湖水灰白,其中闪烁着来自大地深处的矿渣和宝石的碎片的辉光。据说维多林湖曾是古北的一部分。

¹⁶,熏鱼:在河谷的部分海岸鱼肉味道寡淡,于是这些地方的人们把切成片的鱼肉放进油锅炸熟,再浸入酱油,咸味借着油的热力渗入鱼肉。熏鱼是河谷有名的小吃。

¹⁷,冬泽镇:亚莱雅河谷最深处维多林湖畔安宁祥和的村镇,有"诗人之乡"的美称。

¹⁸,石刻殿:泽尔在最后一次拜访河谷时修建的巨大厅堂,隐藏在群山身下,其中还建有一座碑林,石碑上刻着维语中的每个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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