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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都机械杀人事件

夏祎 发表于 2024-07-10 20:30:31   阅读次数: 216

星野千风坐在桌边,扶起眼镜,无趣地看着手机里的消息。和他调笑的朋友都已经离去,而他自己还停留在这里,维持着最后的幻梦。已经不早了啊。夜色从天幕中沉落下来,似要压制住地上的狂欢,但东京颇有几分与之对抗的不夜的激情,尤其在机械掌管了这里之后。兼职打工时会去做的事全被机器人代管,所以他无事可做。不过自从机器人大范围地投入工作,世界正在逐步变成天堂。过往令他窒息的重担被卸去,他反而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因而他暂时还没有为此发愁。

厨房里,机器人大将在做菜。它做出的食物不可能味道糟糕,也比真人卫生,甚至还能和客人无休止地调笑,虽然这么说,但依然是一种奇怪的装模做样,或者说冒充。客人们嘴里全是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凭空增加了吵闹而已。

“或许应该先回家?不知道是无趣还是不放心的原因多。”这个高瘦的青年思忖道。祖母或许会担心——哪怕身体几乎不能动,思想上应该还是很清楚的吧。

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白色耳机里时新的音乐突然停止。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出自他最喜欢的歌手,还是机器人模仿者。而他听见的,则是一个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的消息:祖母去世了,非自然死亡。

他踉跄着冲出居酒屋,赶到家中。长手长脚的家伙在街上行动,时不时引来些异样的眼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地赶路了。


其实他家算是东京相当老旧、失落的地方。新中野站出来几分钟,就能赶到那间房子。他才随便挥霍过人生的新宿,距离这里也不远,但是因为被另外几间旧居民楼挡住,所以能眺望的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街。机械促使这里的街道一尘不染,连电线和树木都规划一番,但它还是死的,至少在星野看来是这样。

他的家被警察封锁了。他们基本是一群仿生人,偶有人类,也不会来现场。他见了清子,他的祖母,最后一面。她倒在阳台边,脖子上的瘀痕非常明显。这当然不是一次自杀,几乎全身都不能动弹的人,是绝不可能成功让自己窒息的。

另一些警察正在敲邻居的门。这仅仅是一种规则,因为根据最新调查,这栋楼里已经没有其他住户了。最后,他们找上了跪坐在地、一言不发的机器人护工。星野想起她——尽管他不想把这个护工当作人类——被称作“珍妮”这样的音节。她是在机器人护工价格大幅下降的时候,被他用光已死的父母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积蓄,又加上奖学金和打工所得,勉强买给当时已经逐渐不能动了的祖母的。清子的小脑出了问题,那毁灭了她的运动能力。

现在的机器人已经不用花钱了。短时间内,人们发现哪怕所有人什么事也不干,机器也能供养起人。甚至由于算法确实安排好了全部,连管理者的存在都不再必要了。如此一来,哪怕首相在官邸睡一天觉,也不会有人不满,更没有记者再盯着他。或许大家确实找到了拯救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时代的办法,不久后,连整个人世都可以再没有劳力,但那让他觉得怪异。

作为人,星野没有多大的承受能力。他不敢多看。机械警员倒绝不会逃避,执着地拍着照片。他选择去看珍妮。她把后脑的接口露出来,她这样比较原始的机器人往往需要如此提取记忆。

警员们调出她今天的回忆,发现她活活勒死了清子。清子的身躯抽动了几下,却算不上挣扎,而她的目光却平静安宁。机器人通常被认为是没有意识的,所以珍妮被抹除了这段记忆,而将去安排主人的后事。他们不指望死者的孙子能做什么。


而星野自己,却因为是最后认识清子的人,被带到警局。

“您是学物理的?”其中一个机械警员问星野。

星野苦笑了几声:“什么?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反正都成了你们的事。”

机械警员不会气怒:“您去年才毕业。”

“对,但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星野把长腿伸到桌子外,扭扭脖子。他几乎忘掉了保持严肃,人还是从心里看不起机器。

“认识您祖母的人中,有会编程的吗?”

“她其实不认识几个人。认识的也都在我老家了。”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却有些异样,祖母的圈子很小,而这种放弃,或许一多半是为了他吧。

机械警员告诉他:“机器人没有自我意识,不可能去杀人……珍妮受到了操控,否则无法解释这一切。”

“好吧。”星野只能扭头,“那我也没什么能帮你们的。”

机械警员离开了,星野却感到祖母留给他的东西刹那间涌向他。他说什么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玩笑态度,而悲痛则只为他的孤独而涌动。


平静地过了几天。几天里星野专心地回忆祖母,因为遗产有珍妮,葬礼有机器工人。他想哭泣,但是做不到,他依然每日嘻笑着,却感觉心口的棉絮堵得越来越多,像浮世绘里与猫下棋的鼠,虽然脸上挂着笑,心却是为痛苦效劳。

他很少在他人面前论及过往,而过往喜欢在他无法嬉笑的时候跳出来让他痛苦。母亲把他扔在北海道的日子在记忆中模糊了,他已经不记得母亲姓甚名谁,却能记住那天清子脸上的每一次细微改变。他懵懂地猜到自己必须与她相依为命了,而父亲也确实如他预感的那样消失。多年以后,他才听说他是意外去世。这些话哪怕写进作文,最后也会被用嬉笑的态度念出来,而曾让他在无数个夜里用泪浸透被褥的痛苦,就悄悄隐匿了。

祖母在他面前不言苦难,而他也学会了一直笑下去。他依靠着跑步来消解心中的苦痛,越跑越快,以至于在那个破旧的小学里跑三圈就套别人一圈。他在海岸飞奔,有时渴望着神迹降临,更多的时候则是任由风来灌满衣袖,于是像是拥住了许多东西。

他突然想念起过去,可是他能做的只有再次落入霓虹灯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苦中作乐多久,因为现在他的生命已经没有了需要他全力以赴的意义。


星野再一次去医院复查肾病,这里已经没有几个人类医生了,病患之间的距离反而在拉近。星野先是讲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发现肾萎缩,又怎么靠着飞速发展的人造器官恢复。论及医院系统的变化,他大笑着叙述自己之前的窘迫。而心里想起的却是祖母。他记得祖母自己推着轮椅去看病,却怎么都记不得路,打电话去问他,他又把她踢给机器人。最后一直折腾到深夜,祖母回家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去整理旧档案,然后把它们扔掉。“怎么就这样了呢?”

清子理解不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而现在是不是轮到他自己了?机器不住轰鸣着,跟随着机器人,他好像有些理解了祖母的不认路。

他连自己的报告都没看到,它们被直接传输给了机器人医生。

“没有问题,放心吧,可以继续锻炼。”机器人流利地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语。

星野低头道谢,装作很听从,却依然没有完全相信。他从之前得病开始,已经很久没有跑步了。比起伤害健康,他更怀疑其中的意义。他不是没有想过去做出建树,去逃离父亲那样的泡沫经济后的颓废。跑步回来,祖母给他端上大碗茶泡饭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喜悦,冲过终点,听见同学惊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骄傲。

但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机器人确实在供养人类,但每一个人的个体,已经不再拥有意义,它们仅仅在负一种对全体的责任,因此,他渴望的意义反而是在破坏天堂。

离开医院,他接到电话:案子了结,珍妮展示了全部记忆,她未受控制,只是自己作出决定。

星野突然想要回家找出清子留下的东西,来知道更多,却想起搬到东京的时候,北海道的房子里存留的旧报纸、相片就都被投入火盆。确诊退行性疾病后,清子把在东京的回忆也毁掉了。


因为需要等待同批次机器人的全部召回,所以珍妮没有立即被处决。星野请求去见她,隔着玻璃,他无法不露怒色地向机器人提问:“为什么你会这么做?为什么?”

“星野先生认为这是毁灭吗?但我,或者她,会将它当作一种拯救。”

“她不打算活下去吗?”星野害怕其中有他的原因,以至于显得窘迫。

珍妮的面孔像人类那样作出怜悯:“您知道泡沫经济?”没等他回答“是”,她就继续说下去:“她在那个时候入职机器制造公司,结婚生子,误以为自己会永远活在纸醉金迷中,最后被裁员又离婚了。之后您父亲意外丧生,她决定先照看您。患病以后,她发现自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能力。直到她不再能说话——我帮她自杀了。”

“只是这样?”

珍妮看来,这有些咄咄逼人,但她还是镇定地回答:“细节对她太残忍了。她不愿回忆下去。绝非隐瞒,先生。”

“她命令你的?”星野问道。

“曾经作出过承诺,在我的记忆备份里。”

星野又质问她:“那你又何必撒谎先回北海道?”

珍妮转动眼珠,看向他的眼睛:“有些事您会知道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珍妮像是在念诵奇妙的古歌:“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太残忍了。”

残忍,这种残忍指的是什么?星野千风在离开后想了很久。不是把人剖开,掏出血淋淋的内脏的残忍,而是直接在人的思想上毁灭什么。老家门口曾通过公路,那时候乡人误认为这里也将遍地高楼,灯红酒绿,可是最后换来的是几十年还不掉的债,就连公路也在地震中毁坏了,迟迟不能修复。清子以为自己将带去意义,但最后一步步地,连言谈喜怒的微薄意义也失去了。


随意地弄来一瓶汽水,他想起,哪怕泡沫早已碎裂,他也曾经妄想过改变世界。他和几个朋友在海岸疯跑一阵,最后灌下廉价汽水再在打嗝后相视一笑,就足以幻想他们能做一群长跑奇才。后来只是想让祖母喜乐,最后呢?最后却成为蠹虫。

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片空城,虽然高楼挺立,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多年的常态,如今更甚。别说孩子和纸飞机,就连一盏灯,都寻不到。夕阳西下,昏黄的光照过来,他才惊觉自己有些流泪。纸飞机怎么做?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他忆起以前一同飞跑的旧友,打了几个电话都是空号,最后一位则在另一头充满酒气地说胡话。他假装打错,然后挂掉电话。一个机器人走过来,微笑着问他有什么事不开心。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也从没有这么和他人隔离,以至于挡开机器人的手臂,呛咳不止,直到发酸的糖汁从嘴角淌下。


星野再一次来到警局。他请求让珍妮活下来,哪怕她不能算是真的具备生命。

上一次见过的警员回答:“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她如果能不被惩罚,就是默许了机器人能够代替人类决定人的生命是否存在。”警员相当耐心,“星野清子也许需要这样的程式,但是如果某个人不希望死去而不能表露呢?我们会允许机器直接判定他的生存意义吗?”

机器人由机器人约束着,而人类在被饲养,作为一种信条,以不比幻想有意义的形式存在。星野想的就是这样的事,但他没有说出来。

“谢谢……”星野打算记下他的名字,才想起机器人警察没有姓名,只有一个编号。他悄悄记了下来,但不久又忘记。


离开警局之后,他几乎连吃饭这样的事都忘了。他在夜色中找到祖母曾住过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了的公寓,在阶前坐下,任由寒冷从地面穿透,将他浸入长夜漫漫之中,窒息在幻梦里。

在拒绝了几个机器人的帮助后,他等到了那个警员。他穿着人类的休闲服装,星野惊觉他看起来很有人情味——比满街随意塑造的帅气和美丽更重要。

他在风里,笑了笑,告诉星野:“珍妮最后的请求是让我来完成这件事。”

“让我快乐?劝我不要想了?”星野失去了全部礼仪和耐心。

“不——现在,来比赛谁先跑上楼顶吧。”说完,他就向楼梯冲去。星野不明所以,可还是鬼使神差地从另一个楼梯向上爬。他远不如小时候那样,有使不完的力气和雄心,却依然竭尽了自己的全力。

他先一步到楼顶,看着警员从另一边出现。星野脸上丝毫不见喜色:“你让了我。”

对方的回应是再次轻松地露出笑容。这让他回忆起过去,但并没有和谁的身影重合。

“她去北海道是为了取回这个。”警员把一个破纸盒交给他。

“我以前的东西?”星野打开盒子,汽水瓶里的弹珠滚出来,最后露出他留在盒底的照片。中学跑步得第一名的时候拍下的,他以为早就被弄丢了。

责任在人头上的时候,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失去责任,也就失去了生存最后的意义,于是喘气也就没有必要了。究竟是百万年来的过去,还是几年的如今,更令人窒息呢?

远方的灯火照彻夜空,使得云层泛出奇异的光彩。他突然有些想念老家的星空,却并没有因此悲伤。

“你希望我寻找新的意义?”转过头来,他发现警员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回忆起了他的编号,惊觉他属于即将退役的那一批。对机器人来说,退役,也就意味着毁灭。

暗夜深处吹来又一阵风,他的发丝飞扬起来,像童年在礁石滩上度过的另一个秋天。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