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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需道别

无音无字歌 发表于 2024-07-20 19:47:40   阅读次数: 5709

    贝尔纳特·恩斯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家酒馆门口的。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变得冰冷粘稠,似乎用了几个世纪来进行凝固与融化的循环。有一只乳白色的小虫隐藏在自己的皮肤底下,游走于颧骨至太阳穴之间,带来难以抑制的瘙痒。他痛苦地发现自己的皮肤被撑开了,灰黄的毛孔颤抖着淌下冷汗,鼻翼不受控制地缩张。

    贝尔纳特死死地盯着脚下的阴影。

    一个穿着破旧大衣的高个子男人,没有五官。右手神经质地痉挛着,穿着一 双夸张、花哨又古旧的皮鞋,其主人像是穿越的20世纪的弄臣。无数人的 影 子从他身上见怪不怪地经过,并未为其停留片刻——精神错乱的臆想者和逃避者是这个苟延残喘的国度的土特产。

 

    钟声。突如而来的钟声。不隶属于哪座教堂,钟声就是钟声。

 

        一瞬间的讶异和恍然使他浑身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炸裂自我粉饰的安宁、借口与伪装,释放出前所未有地、令人作呕的忧伤。他终于把视线移开了影子,投向了酒馆的招牌。

 

    “Heute nacht pub(今夜酒馆)”

 

    旖旎又粗暴的名字。贝尔纳特这样想到。

    这家酒馆的前身是一家叫蜜蜂滋滋还是什么的廉价歌舞厅,这座城市没有让人目眩神迷的销金窟,只有加塞在居民区和工厂区里的以酒馆、歌舞厅等为名的低级窑子。发了战争财的商贾大多纷纷逃离了这个伤疤般的城市,市政厅的官员换了好几轮,最后那位年轻的执政官叫嚣着“为了共和”逃回首都。如今这里是一座没有法律的老城——没有法律,不是没有秩序——这里有一套自发而老旧的秩序,仿佛在形成那天就已垂垂老矣。它像是一台行将就木的机器,每一个由这座城的人和物组成的关窍都漏洞百出,但离故障却又都差了一线,就这么以一种极其顽固的方式保持运行。

    他朝酒馆里面走去,看到涂抹着厚厚白粉的丽齐妈妈坐在吧台里。她肥胖的身躯被塞进了一张不大的椅子里,显得有些滑稽,让人难以昧着良心说一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丽齐妈妈一只手夹着卷烟,另一只手搂着一个女孩儿。

    “我还以为这块儿的经营者换了。”贝尔纳特难看地咧咧嘴,他的五官太过立体,做大幅度的表情简直是一场视觉上的灾难。

    她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歌舞厅赔本了,我和我的女孩们要吃饭。你知道现在地皮不值钱,卖掉还不如拓宽拓宽赚钱的路子。”

    “为什么改名叫Heute nacht?”

    丽齐妈妈咯咯地笑了起来,白花花的肉一颤一颤。

    “你傻呀,你觉得蜜蜂滋滋和今宵哪个更吸引你们这种读过点书,心思清高的家伙,”她把卷烟递给女孩儿,“再说,有多少人听到蜜蜂滋滋这两个词硬的起来?”

    他也笑了。

    贝尔纳特斜倚在酒馆的圆桌上,打量着这间酒馆的环境。除却原本舞池的位置分了一半出来添加桌子,这里跟原本的歌舞厅可以说是毫无区别,换汤不换药,就连发霉了的壁纸都没有更换。他突兀地想到了这个建立在挫败之上、高喊着民主与共和领导人民的新政府,直到再次被一阵尖锐的耳鸣打乱了思绪。

    他的脑子里有两片碎掉的弹壳,是去年11月西线战场的馈赠。贝尔纳特不知道他们来自于哪个方向、不知道他们的型号与所属的主人:前方还是后方,毛瑟还是卡宾——那两颗擦着头颅飞过的子弹,那么迅捷、冷酷地给他带来了亲切可爱的小小纪念。

    贝尔纳特的思维开始变得迟滞。钝痛和虫噬般的瘙痒无时无刻胀满了他的身躯,尖锐的耳鸣宣告着那两块弹壳的存在感。他开始遗忘,遗忘战争开始之前在文理学院就学的少年时期,尽管那其实只过去了两三年;他不断地重新感知,感知第一次夺走他人生命时惊愕的惶恐和难以形容的绝顶快感——每当这时,他的右手就会开始不住地痉挛。

    最开始他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他想到了父亲小时候别在胸口的铁十字勋章,想到了父亲把他的手放置于其上时的那种冰凉触感,像是经过细细排演后吐出的铿锵而厚重的誓言,又经年累月变为无法挣脱的累赘。火燎般的羞耻感和罪疚感同那累赘一起,把他拖入了西线的午夜,再次醒转时却发现这座小城已经是傍晚。

    这座城啊!

    他出生在这里,厌弃又依恋这里的每一寸气息。他在十四岁那年选择独自去到所属行省的首府求学,又在二十岁不到时被一封征兵令赶回了故乡——那段日子里,这座小城被剥夺了名字,作为西线战场的最内端存在。贝尔纳特和这座小城互相见证了彼此的失败与疲敝。

    耳鸣暂时消失了,余下只有外部的噪音。

    端着方糖的侍应生从贝尔纳特身边经过,他觉得那人比自己小很多——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共和时代,没人能宵禁一个小孩。

    他看着酒保凿碎冰块,抬手要了一杯啤酒。

    今夜的主场被“弗吉尼亚的雷妮”独揽,她的手指翻飞在琴键上。缺乏调试的n手键盘发出了荒腔走板的曲调,莫名充斥了一股别样的风情。她是这里的贝西·史密斯,酒馆里甜腻而悲伤的女王。

    贝尔纳特又点了一瓶白葡萄酒,放到了她面前。

    雷妮停下了演奏,好整以暇地偏头看着他。

    “要听点什么,先生?”圆润透亮的眼睛吞没了煤油灯的光,下巴微微抬起,流畅的线条扭动着吐出几个短小的单词。

    “你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去过弗吉尼亚?”他问道。

    雷妮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靠的很近,所以贝尔纳特可以闻道廉价的脂粉香气,劣质的珠宝和她的脖颈紧紧贴合,开线了的小礼服调皮地打了个褶。

    “我的父亲是弗吉尼亚人,母亲是这里的卖花女。一场发生在夏天的相遇使我诞生。我小时候在父亲那里长大,直到父亲娶了新的妻子,我才被赶回这里。”

    贝尔纳特沉默地为她倒了一杯酒,“你很不容易。”

    雷妮的睫毛颤动了两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深呼一口气,还是没忍住笑了出声。

    “骗你的,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她一定是只鸟——说完这句后偏头露出的狡黠与怜悯出卖了她。

    这里的姑娘们扑闪睫毛、扭动腰肢,从留声机里学来美国唱片里千回百转的蓝调与爵士,卖力演出为自己赢得某个前缀。这是一场半真不假的演出,除了取悦顾客之外,还象征着某种释放,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种疯狂传染的疫病——来自彻夜明亮的共和时代,由远处呜咽着的屠宰场与工坊构成。所有人踩踏在满目苍夷的街道上,安心地继续保持不安。他们是失败的一代,出生在错误和动乱里。

    “到底想听什么?”她冷酷地宣判着煽情的终结。

    贝尔纳特回过神来,“迷失蓝调。”

    雷妮眨了眨眼睛,“又是贝西·史密斯?挑的曲子倒还没什么人点过。”

    她心不在焉地开始演奏,一瓶白葡萄酒带来的客人没必要太过认真对待。忧郁的曲调引起了很多客人的疑惑,不过他们并未理会,仍进行着这个贫瘠的年代最常见的娱乐活动。

    不知道哪个音节落下时,雷妮开始轻轻哼唱。

    她的嗓音不如说话时甜腻旖旎,反而带着淡淡的沙哑,但并不低沉,像她身上涂抹的自制粉底,斑驳在酒馆里,拙劣而欲盖弥彰地覆盖住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度。

    她愈唱愈兴奋,一首忧郁的蓝调硬生生变成了高亢的欢歌。蓬勃的生机与令人迷醉的痴态,她几乎是在鸣叫——

 

    “I am going to leave ba-be,

    Ain’t going to say goodbye.”

 

    琴声渐弱,一曲终了。

    “黄金的二十年代啊!”有人感叹了一句。

    没有黄金的二十年代。

 

    贝尔纳特又为她斟了一杯酒,雷妮一饮而尽。而后,又用那种甜腻而狡黠的声音对他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丽齐妈妈的歌舞厅以前叫蜜蜂滋滋吗?”

    又自顾自地回答道:

    “因为这是她当时四岁的女儿取的名字。”

    贝尔纳特愣了愣神,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为什么我这两年在城里一次都没见过她女儿?”又忽得住了嘴,因为她女儿大概率是成为了战争中的牺牲品。

    雷妮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抿唇一笑,“想什么呢。你见过的,她现在成了我的同行了呀!”

    她话音落下,遂认真端详着贝尔纳特变得郁郁的神色,用手指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指腹上的薄茧昭示着这位半路出家的“钢琴家”小姐的过往。

    她低声在贝尔纳特耳边低语。

    “你们男人呀,总是把女人的贞操看得这么重,仿佛大过了她们本人生命的价值。身体上偏爱我们,道德上又唯认贞洁烈妇。”

    “但我不一样,我是一个品行低劣的人。能活着见到明年的开春,就比什么都强啦。”

 

     贝尔纳特·恩斯特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笑到眼泪都止不住地流了出来。那一刻,他竟然有点像那个在文理学院的橡树林里,跟好友一起念里尔克的诗歌的青年。

    “我明白了。”

    然后吻了吻雷妮的额头,留下一张外币后匆匆离开了这个酒馆。

 

    没有告别,因为我们从未到来,也从未离去。

    我们来自于挫败,活在动荡不安中,也大概会死于未来的某次挫败。在此之前,我们一如既往地活着——无需向任何人道歉或者忏悔,无需因别扭和古怪停止一切。

    太阳照常升起,今夜无需道别。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