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海
陈思清 发表于 2024-06-14 23:46:32 阅读次数: 246983风从桂花成排的绿叶间扫过,爬上枝头。雨的加持下,那一簇簇花飘飘摇摇,几欲落下,又紧紧攀住。我收起伞,停下匆匆的脚步,望着一点点淡黄终于摇曳、落下,汇成金黄的海,来不及和绿叶做最后的告别,已在青砖上写下她们的诗。风打着转,穿透我的身体,冰冻住肌肉和呼吸,留下心脏强有力的搏击和那落下的桂子微弱的生命之音共鸣。
长大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桂花树。儿时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风景由地址取代,她们卑微的灵魂只能游走于我的梦境。背着包耷拉着头在钢筋水泥筑起的怪兽间穿行,永远堵车的街道沉淀着尾气的污浊,街边烧烤小店裹挟着呛人的烟火,初秋的那一点微弱的气息很快沿着高高低低的脚手架或攀爬或匍匐,迷失在砖瓦泥墙里。还好有初放的点点繁星一般的桂花,在最寂寞最萧条的秋里,微小的生命无声绽放着,却又以心脏般强有力的搏击高唱着生命的歌。我不敢用力呼吸,我怕她的生命融化在我粗暴的气息里,我知道黑暗里其实根本就看不见花——可分明她朵朵动人、瓣瓣闪烁,黑暗中,更是灼灼的光。抬头,那天的月亮那样空明,和那些花儿一样盛开在心里。月亮照亮了金色的桂子,金色的桂子又点亮我的漫漫长路。我透过雾星的迷蒙清晰地看见自己和眼前的桂树种在月亮上,最好只是我们仨,冷冷清清的,没有吴刚年年中秋忙着伐桂呢。就像小王子和他的玫瑰和星球一样,我也把桂树种在了玻璃罩子里。过往的月亮与而今六便士一同闪烁,只留下精神的漫游者。
秋天里我总是无所自适的。我听到夏天的死亡,就像街角堆叠的梧桐叶,脆弱得嘎吱响;我看见大地褪下碧绿的虚无,变成深橘,染成殷红;我看见凉爽与和煦一同在光天化日之下盛放,寒风与暖阳对峙着争夺秋的统治。夏天里的麦高昂着头用针尖刺向天空,却突然低下了头,在一切凋零之前宣告着生命的奄奄一息。我穿过城市,城市穿过我。焦躁与不安编织成无形的枷锁,我似乎被困在了永无止境的秋天里。只有初秋的那一点隐隐约约的气息,一点似乎是微不足道的生命清晰地折射出我斑驳的壳体之下丰盈却沉重的心——该做点什么吧,总应该做点什么的。我用风一般弱的声音低诉着,把无所事事的低语一同踩碎在脚下七零八落的梧桐里,却又把碎片穿成绳,拧成线,用名为未来的针缝补好了同样七零八落的心。
我总以为,对爱做梦的我来说,在这样特殊的一天桂花总该很自然地穿梭进我的梦里。最柔软的被窝总是能容纳最沉重的心灵,泪水在梦境里蒸发,散成似是似无的点点星光,托举着刺眼的阳光向我奔涌而来,汇成恣意汪洋的大海。我孤身一人飘飘乎于海上,多巴胺色彩的建筑从海面上拔地而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着,像是雪山闪耀着阳光的虔诚。我提起被海染成蓝色的一袭长裙,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无限延伸的屋顶铺出金黄与浓绿交织的路,彩色的琉璃奇异的屋瓴时而隐匿在雪白的浪花里,越长越高的房顶似乎要盖过整个天穹。最柔软的海水在那一刻仿佛凝成最坚硬的冰,不断地阻挠着我本来就凌乱的脚步,高高低低的浪似乎总要将我吞没。我不断伸长手臂想要抓住眼前的宏伟与绚烂,手与手挤压的疼痛甚至抓不住灰色的梦,只有刺骨的寒冷戳破暖阳和煦的梦幻,碧蓝的海水里隐约的金黄的鲜红的浓绿的墙体成了我瞥见的最后的色彩。我在无边无际的蓝色的窒息和挣扎里用力地睁开眼睛——未来如黑夜般可怖再一次无边无际地将我裹挟,像黑色的海。
“我要去看海。”电话这头短促而坚定,片刻的空白让老式座机模糊朦胧的声道似乎更加空灵。“行。”说走就走的旅行必然没有太多的目的,习惯了周密的计划的我们这一次只有一个目的地——海。我的心张开着帆,借着无所事事的风,去无所谓哪里的岛。背着行囊的人们在我们身边匆匆流过,像海水一样潮落潮涨。也许是他们把心安顿在了身后的包裹里,寄存在远方的家乡里,他们中间逆流而行的的局促的我们,倒像是浪里的海草,着不了根的。
最后一程是摇摇晃晃的火车,连接着这头的海岸和那头的小岛。看着小小的渔船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大片的风车田在咸咸的海风里舒展着臂膀,碧蓝里泛着雪白的浪机械地律动地拍碎在细腻的沙岸上,我取下耳机愣愣地盯着窗外急急流过的景,仿佛陷入了沉沉的梦魇。我开始思索自己对海为何如此执着,而身边的他们此刻又做着怎样的梦。阳光下的海面泛着刺眼的闪光,穿透我在记忆与梦幻里摇摆的灵魂,在他人的欢声笑语里射下我心脏强有力的投影。我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只听见火车的轰隆卷着纪伯伦的低语与高喊——他说“深和高是直线向底端和顶端伸展,只有宽能在圆周里运行”;他说“大海给贝壳下的定义或许是珍珠”;他说“我就是那无边的大海,大千世界不过是我岸上的颗颗沙粒”。我看见王小波笔下那个和他一样又迷惘又自由的自我“用有力的笔记把我的诗刻在石壁上”,看黎明时分的荒岛“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在暗蓝色的天空飞过”,“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在“闪着金光,然后闪着银光”的海里向着金黄的太阳高喊“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从文字的间隙里打捞碎片的海,也从忙碌的一天又一天里拼凑碎片的我。我忙着用无形的笔抄写记忆里的梦幻里的浪漫,也开始思索黑夜的混沌与窒息,我知道大海同宇宙和永恒一样无限,而我和火车上同行的人们一样的有限,在寂寞的大海面前,不过是挣扎着死前的游戏,却陷入更深更混沌的寂寞里。我开始思索海的包容和伟大,容得下归于一的百川讲述着不同的见闻和故事,容得下四季的风吹来四方的人们纷繁的思绪,容得下梦境里绮丽的拔地而起无限生长的建筑,却似乎怎么也容不下我,尽管我曾看过皎洁的月,闻过浓郁的桂花香,可这些都没有填满我空荡荡的一无所成的心。月照不亮,香盈不满,海呢?
下火车一阵热情的海风驱散了一路的疲惫。猛抬头看见闪着银光的大海真的逃出了无尽的梦境与幻想,在眼前无限地延展开的时候,我彻底失语了。也许读书是为了面对壮美的秋景时吟诵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我觉得自然里就是藏着那样一种美,超越了一切语言、文学和人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到,才是对自然本身最虔诚的姿态。但我想写诗。词句散落在我的身体的各个角落,海风拥着我在海岸上肆意地跑,也把他们吹出组装,揉捏成型。可是我迟迟没有动笔,我知道总是去揣测大脑在干些什么轻举妄动了,我害怕写出些糟糕的东西,那可一切都完了。一个文科生好像除了玩些虚妄的文字游戏总是一事无成的,总是用心去感受而不是大脑去思考,总是用语言的感性去直面生活的直白,总是以高蹈的灵魂胜利者的蔑视却匍匐在阴沟里——我渐渐学会了深思熟虑,把潮水般涌来的词句封印在身体里,我渐渐学会了沉默。
手脚并用地爬上和我一样抹去棱角的风化石,我们是无声的,风也是无声的。我仿佛陷入了清醒的梦幻,大胆地、毫不羞愧地做起白日梦来。像是环形的剧场循环播放着过去和未来,不过是在庙宇陷落成废墟,时间坍塌为此刻之前,和在无数片海的那一头的博尔赫斯一样,寻找着值得参与宇宙的灵魂,在不明确的时间和空间里抽象地领悟这个世界。这里没有黑压压的不声不响的学生,没有解剖学、宇宙结构学和魔法,我也不指望将纷繁无序的梦境材料塑造成形,那只是“比用沙子编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艰难的多”。我知道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过是自己不声不响地坐着,感受着心脏的脉动与海与风的共鸣,想着些庄子“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的浪漫,惠施“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辩证,屈原“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的潇洒罢了。国庆的小岛装下了太多人对海的期许,熙熙攘攘的嘈杂在腥甜的空气里弥散,我看到我又飘回那座城市,翻飞的桂花又伴着我归来,尽管自然不是荒岛,不作美的天气也没能迎接黎明。我还是能感受到与永恒联结的胜利,字句在胸中燃烧在耳边轰鸣的快感,却是转瞬即逝的,怎么也填充不了我空虚的心和无所容身的灵魂。像是在时间里无限延展的空气——处处是我,又处处不是我;我想将天地万物吞吐于胸,却在每一个无限时间和空间里留下无数的缝隙;我渴望海一般的无穷与自由,却摆脱不了风,和水汽在我的身体里蒸发的刺痛——我只能在清醒的梦境里走入海中,着一身被海水染蓝的长裙,向着一些虚妄的幻境,漫无目的地奔跑。于是大海把更多的我的碎片推向我,借着海风,通过海鸟,还有一浪又一浪拥抱我的海水啊!
桂花还是那样开着,却多了些明丽和热烈。下了很久的雨之后天气格外的好,迎着恰到好处的风,总能看见圆润的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拖着亮红的裙摆,深蓝色的天穹里挂着清澈的白里透着金黄的月亮。这种时候最适合用来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人生了。我愣愣地望着高低层次的树和屋顶,角落里嘎吱作响的梧桐叶,四处藏匿在绿叶间的桂花,总是怪异地生出些看海的滋味。不过是每次孤身站在无声的秋里的时候,总感觉有千百双来来往往的眼睛注视着我,像一把长剑从我胸中穿过,我总是无地自容。也只有夕阳落下,只留下清澈的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打在跑道上的时候,就像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一圈一圈的唱着循环的歌。在那里我们看不清彼此,最清晰的模糊感将自我隐藏,在每个人的阴影里偷偷地把灵魂安放回焦躁的肉体。一天一天的生活有序又机械,就和操场上的长跑一样,我漫无目的的径直向前奔着,像钟表上的时针,无时不在兜着圈子,这总是逃不出圆周的束缚,不能在高维的空间延展。
起点也是终点,终点却也不过是起点。可是——未来的我们,或昨日的、今日的、明日的梦想都一定在终点吗?难道不可以在昨日的明日,今日的明日,明日的明日?
倏地想起傍晚吸纳着夕阳的金光的风,在疏密层次的桂花树间穿行,落下满地的金黄,落成金色的海。我想起那一瞬间的驻足与惋惜,可又突然发现一点点的金黄里的浪漫与倔强,以沉默的旋转与坠落和柔软的大地合一,写下她们的诗,回击于虚无与渺小的轰鸣。她们唱着自己的歌,汇成自己的无穷的海,也许梦想可以不是遥望星空的绚烂,也可以是落叶归根、落花护花的执着。
以0.1秒惜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什么都会差一点,在什么方面都不够一点点。他像一头野兽无情地将我吞没,嚼碎,深入骨骼的刺痛。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却给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明。永远算不到最后的数学题,一次次提笔又放下的残缺的小说,一个个声音蹦出纸面否定过往的一切努力。可我不再执着于海的辽阔与伟大,我看见桂花星星点点夺目的耀眼,我看见她们的落地碰撞着生命的轰鸣——我知道我终不能成为海,但微小的我也可以有海一般的永恒和宽广。我不再执着于满目的苍穹、高耸的建筑和远方——毕竟梦想本身就像阳光下的海面,折射出无穷的色彩,无穷的可能。我宁愿在梦幻的泡沫里,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或是沉默的大多数。
我在秋天里走去,无数的人在秋天里走去。我们看见金桂飘落成海,我们看见秋气已衰冬将至。
我又在秋天归来,又看见无数人在秋天里归来。我们看见刹那与永恒皆成过往,我们看见昨日与明日开启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