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
燚龘 发表于 2024-07-31 20:19:30 阅读次数: 4271361第一次见到黑塔时,我才十岁。
它这样孤独地矗立在那座无名丘岭之上,只是远远看着,我便无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坚信——它一定有着远超人类想象的古老历史。它是这样与环境格格不入,那深邃的黑色仿佛在吞噬周围的一切色彩。
老实说,我们能遇见它纯属偶然。当时我的父母刚刚完成了对川藏民俗的实地考察,带着我在川西古村落旅游。但是看到它的第一眼起,那对夫妇便毫无抵抗之力的被它所吸引了。他们抛下了旅游的念头,抛下了自己手头的课题研究,将我交给研究所的一个同事照顾后便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对黑塔的研究中去了。他们遍访当地古村落的居民、查阅各种古籍文献,但仍旧一无所获,附近年长的居民们无一例外都对黑塔的存在讳莫如深,古籍中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相关记载。最后,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前往黑塔内部考察,于是便再没有回来。
如同吞噬了周围的色彩一般,黑塔那深邃的黑色似乎也将那对夫妻吞噬殆尽了。
我就这样成为了孤儿,不过依靠着遗产、抚恤金和父母同事的照拂,倒也不至于落到无依无靠的地步。
事实上,我完全理解他们,因为当时被黑塔所吸引的,绝不只有他们两个。我能听见那来自内心深处的古老呼唤,我知道那种渴望是多么地强烈和难以抑制。我相信,如果不是心中仅存的为人父母的责任感,那对夫妻一定会在当时就直接进入古塔中吧。
我常常梦见它。在梦中,它依旧是那样孤立于岭间,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它仿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是来自天外的存在。它在呼唤着我,在诱使我走上父母已走过的道路,即使是在梦里。
我贪婪地追寻着有关它的一切:史料、影像、当地居民的口述材料……哪怕只是隐约提及、闪烁其词,也会被我视若珍宝。我尽己所能地做着一切准备,搜寻着一切可能会用到的知识。我期盼着、等待着与它重逢的那一天,我知道那终将到来,从十岁那年我见到它起,我便被它打上了终身的烙印。在梦境中、在精神恍惚间,我都能听见那源自最古老时代的呼唤,我能感觉到,那呼唤声一天天近了。
最后一次走访当地居民是,一个苍老的长者终于愿意向我开口讲述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他告诉我,黑塔是比人类更伟大、更古老的文明的残留,那远古的伟大文明在覆亡时为黑塔附上了诅咒,将它化作了绝对的禁忌。凡人若是进入其中,就会被剥出精魄,永生永世被禁锢在黑塔中,甚至连谈论它都是十分危险的,因为黑塔会侵入人们的梦境,施加可怖的影响。长者还告诉我,在当地的古老语言中,黑塔被称作“纳普斯业”,若是翻译成汉语,便是“不可提及的禁地”。
我还得知,在当地的传说中,曾有一个牧民为了寻找走失的牛羊,无意间来到了黑塔附近,没有人知道他见到了什么,但在子夜时分,所有人都听见了古塔所在处发出了一声凄厉诡异的哀嚎声,那哀嚎声中蕴含着无尽的恐惧,仿佛是有人亲眼目睹了这世间所有的可怖怪物和九层炼狱一般。那个牧民在第二天早晨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家中,其精神已经完全崩溃、陷入了某种幻觉中,只是终日呢喃着一些所有人都无法听懂的诡异语言,时不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便在幻觉的痛苦折磨中死去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自那以后,人们常常能听见黑塔处传来若隐若现的、凄厉的哀嚎和尖叫声,若是细细听,在这哀嚎声中似乎还混杂着细碎的、非人的呢喃声。
当地人口耳相传、似是而非的传说并没能吓到我,反而更坚定了我要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决心。临别前,长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长叹一声后,将一副画卷交给了我,此后便未多说什么了。
我能感觉出,这副画卷是某种皮制的,但凭我的学识却无法准确判断出到底是哪种生物的皮。更令我感兴趣的是画卷的内容,画中有很多人,他们的衣着服饰似乎来自世界各地,甚至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人种,有许多人的服饰和面目特征甚至是我闻所未闻的。然而,画卷中着力描绘的却并非人类,而是许许多多无可名状也无以名状的非人存在:怪诞的、浑身长满鳞状纹脉的巨大带翼水蛭、流动着的闪耀着磷光却无可辨认的诡异色彩、蠕动着的如噩梦般长着成千上万对脓状绿色眼睛的黑亮原生质、长满无数只亵渎的触肢的巨大锥形海葵……我甚至不确定它们算不算生物,虽然在画中它们的的确确表现出了某些生物的特性。然而,画卷上的所有生物,包括那些可怖的怪物,似乎都在齐齐向某个不可名状、无法形容的伟大存在跪下膜拜。画师并没能将它们到底在膜拜什么表现出来,但当你看到画卷时,却能分明地感受到祂的存在和真实不虚。
和黑塔一样,我没能找到任何与这副神秘画卷相关的资料,也没有任何一位学者能明确地告诉我其出处。但当我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便感受到,从十多年前开始便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的、那来自神秘而诡异的黑塔的呼唤变得格外的强烈和清晰——其时已至,我告诉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当我来到黑塔前时,我没有丝毫激动之情,也完全没有任何恐惧之感。我一直追寻着它的足迹,但当我真正站在黑塔前时,我只感到一种终于接受命运的坦然和轻松,仿佛在漫长的奔跑后终于得以休息。
于是我明悟到,并非是我在追寻黑塔,而是黑塔在追逐着我。它的追逐之残酷无情,就像鹰犬在追逐野兔一般,锲而不舍、不死不休。现在,它终于追上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进黑塔之内,走入那黑暗的无尽虚空。令人吃惊的是,黑塔内部如同它的外形一样简单直接、却又仿佛藏着无尽的隐秘。塔内和塔外一样一片漆黑,我被迫只能用随身携带的手电来照明。透过手电的光芒,我看到塔内有一排螺旋向上的台阶,不知通往何处。
我知道,到了这一步,我已再无回头路可走。我踏上台阶,第一级、第二级、第三级……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觉出手电原本明亮的光芒被周围的黑暗不断蚕食,变得愈发黯淡,哪怕以最保守的方式估计,我此刻所在的高度应该也已经远远超出了黑塔的理论高度。整个世界现在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唯一的声响就是我那轻微的脚步声和“砰砰”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手电的光芒终于彻底被吞噬殆尽,一切为黑暗所笼罩。就在手电的灯光熄灭的那一刹那,我听见从很远很远的远方——或许是塔顶,或许是塔底,传来了一声凄厉诡异的尖叫。即便它没有掺杂任何语义,但我却能立刻意会到,这绝对是人类在极度恐惧、痛苦和绝望的情况下发出的惨叫,并且感同身受了起来。
我终于无法再维系我的理性,丢下手电,丢下背包,丢下可以丢下的一切,我在彻底的黑暗中竭尽全力地、盲目地、甚至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一种无形的恐怖在追逐着我,让我不得不疲于奔命。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我那近乎已经融入黑暗的眼睛终于感受到些许来自上方的光芒。我更加奋力地向上跑。
终于,我看到了,我抵达到了黑塔的尽头。那是一段大的难以想象的石墙,我甚至无法看见它的尽头。更可怖的是,我甚至没能在这密闭的环境里找到任何光源,但我就是能清晰地看清周围的一切。雄伟的高墙上有十三扇刻满诡异符号和图案的、无比宏伟巨大的拱形大门。但此刻,这十三扇拱形大门已被大块大块的不规则的、漆黑的石头紧紧地堵塞住了,令人难以窥伺其后神秘的一切,
然而,令我毛骨悚然的是,这十三扇神秘而又诡异的大门前,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影跪伏在地,仿佛在膜拜着门内的一切。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横跨历朝历代、古今中外。我战栗着走向离我最近的、看上去有些眼熟的人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毫无回应。于是我将他的头扭过来,试图看清他的脸。而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这世间最无可名状也无以名状的恐怖,那在冰冷彻骨的深邃黑暗中一直潜伏在我身旁,环绕在我四周的最疯狂的混沌此刻终于化作绳索,紧紧地勒住了我的咽喉。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我知道,那最为残酷无情地、如猎犬追逐猎物般一直在追猎我的远古恐怖终于彻底抓住了我,我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由自己坠入那漆黑阴冷的深海中。我匍匐在地、再次张了张口,终于发出了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尖叫声没有掺杂任何语义,却能让人在听到的第一时间便意会——这绝对是一个人类在极度的恐惧、痛苦和绝望下发出的惨叫声。
我不会死,死亡是只有外界的人们才能安然享受到的安眠,而我,只能继续向着那最为可怖的、无尽的海渊最深处坠落。只有神明……不,只有最为邪恶而无所畏惧的恶魔才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何等残酷的真相。
——那分明是属于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