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  |  首页  |  锐角网  |  留言板

裂缝

殷毫泽 发表于 2024-05-02 11:41:19   阅读次数: 108412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莱昂纳德·科恩《颂歌》


       世界原本是布满裂痕的,人也是。其中的裂缝深邃细密,像夹壁间的罅隙黑暗、陡峭,如被银河撞击,又同宇宙般沉久。裂缝制衡人们的举动。人们厌恶,试图用杂弃的废物填充,得到逐渐的分崩离析;人们恐惧,创造蛮重的铁链牵拉封锁,缓滞裂缝的扩容;现在,人们狂歌,人们纵舞,给裂缝敷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把它镀得光鲜亮丽,仿佛其曾经根本不存在。但,总会有一种声音,跨越裂缝的鸿沟促我热泪盈眶,鼓舞我睁开双眼,让我炽热的泪渗入裂缝,让我直面扭曲的丑态,让我那死寂的心重新开始燃烧。

        一个夜晚,我再次听见那似乎遥远的声音,细听像是一种乐器的鸣奏。曼妙的音符轻盈跳跃,萦绕在耳边。它随特有的节拍起伏,旋律由于神经接收的细微延迟时而缓慢悠扬,时而瞬间蹦出恰到好处的音调,连成一串拨振心魂。我不能再平静了,因为这次有迹可循。恍惚间,我看见空间模块的地板边缘漏出微弱金色的奇异光芒。

       我愣了一阵,随即在好奇下用工具费劲撬开地板。那光越发强盛了,将我整个包裹,脸上涂过白饰液的色泽在金光下显得微渺,缝纹被照得一清二楚。那声音稍稍清晰了,是吉他的拨动声。它飘荡在金光弥散之处,好像眼前有个我从未见过的天使或精灵,笑着摇晃一张票,上面的纹案犹如十几世纪旋转楼梯上的精美浮路。注视着,我感到心里有什么鸣动在升腾,想要豁开一道口,沿着裂缝泄出与这一样的金芒,祛荡体内污浊的空气,粉碎这一副只能嚼出几根骨头的躯壳。我想把它们捧起,却双手空空,我伏下捞,却深不可测。我拿来变形梯固定延伸,却蓦地不见。我看着,眼里闪着火,火燃尽我的一切驱使我前进,前进,在火苗的撕裂中,我脑中闪过无数个片段:我的工作、我的残梦、我的颓败、我的不甘与痛愤。我歇斯底里地呼喊,想像抓住流星一般,蹿着焰尾,一跃而入。金光吞没,一片空白。



       “你居然还活着。”这是我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好缓一会,发觉眼前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中年人,手里握着一把破旧吉他,周围是黑色的海。我隐约觉得自己是坠下来的。九死一生的冲击已让我无暇虑想这里为何会有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清醒的意识让我猜到是眼前的中年人搭救了我。我嘴唇微颤,想说些什么,可他已转过身,继续在木船上弹奏了。

       “我知道你很困惑,但不用急,在这走走,一切都能知道。”旋律扬起,“这里是裂缝。”

        一丝惊讶闪过,我平息,感受到轻软的金光带来模模糊糊的温热。我静坐看向金光的来源,那分明是一轮徐徐升起的“太阳”,金橙扩散在灰淡亮暗的天空上,投在波澜粼粼的海上。深浅不一的光线涂点在视野里,像鲜艳的笔水刚被擦抹的几缕淡痕。

      “这里,居然也……”

      “那是一个画家画的……”他拨弦的手极短暂地轻抖,“这是他的心血。”

      “这……”

      “这,没什么不可能。”他陶醉于面向的画,每一音都轻柔地飘散,落在沉浮的海上,拂在画上。

        我惊叹,重新审视画。这幅神似太阳的作品,在黯淡的裂缝中,在黑到同镜子般海面的托衬下,出现了几分曦晨,不,生命的影子。

      “你,能带我走走吗?”

        他停顿,注视我,以及那水波的裂纹。

      “好。”


       碎石堆散在陆边,接受海浪的洗蚀,雪白的浪花溅起,像半露的化石。我们靠岸,拴住木船。

      “请问怎么称呼?”我尽力拧干衣服。

      “我?嗯,马恩。”马恩草草理捋头发,背上吉他,拍拍我示意向后,“往内地走吧,会有你想知道的。”

       我信服地跟他走。陆地是黑褐色的,上面什么都有:残破的机器、腐烂的垃圾、一些风尘累累的建筑、旧时代的遗物,偶尔跑出一两只在星纪馆见过朦胧的已灭绝的动物。这简直是两个极端,我想。厌恶的藤蔓缠绕上来,我长舒几口气,瞳孔上覆着一层清亮的像影:马恩头顶的几撮毛伴风动晃,背后的吉他陈旧裂损,那画家的作品被描摹在他背的一侧边缘,顺带深化吉他弯弧侧板的亮质。边圈聚焦着倒退,仿佛极高温度下形成扭曲抽动的气流。忆想开始与眼前的轮廓交叠——马恩被拉远了,变得遥不可及。他换上一身流光溢彩的胄装,背上崭新艳奇的吉他被双晶灯闪得反光,前方是不夜的城区,是狂热的舞台,是色彩透彻幻变不断的“波浪”。

      “爷爷,我想看吉他……”

      “可我们没钱。”

      “小心台阶。”马恩提醒。我回神,一切如潮水退去。

  


        时光是刻刀,不假。我抬头,这是一座看得出曾经很恢宏的宫殿,台阶与砖石被刀凿裂、刻划,碎屑被很随意地磨解、吹散,尘埃风沙嵌入裂缝,看去是干枯的河道,满是沧桑与哀凉。我随马恩跨上去,上面的雕栏、梁柱、宫室等自然也全毁了。

       宫室前的一块平地上赫然立着一块墓碑、一把剑,壤壤的土铺在底下。我上前仔细查看,墓碑文写着:

       这里埋葬着…称霸千秋的…念。

       有些字迹很淡,认不出。我看向剑,剑已锈迹斑斑,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马恩,这是什么。”我从上到下抚摸剑身。锈痕把剑由内到外翻裂,剑的归宿好像它的用途,被岁月切出几道地平线边界般极不规则的裂痕。马恩沉默不语。突然,墓土浮现一个高大铅灰的虚影。我吓得连连后退,定睛细看。虚影是个威严君王模样,半身。

       只见他斜握一柄剑,剑上淌着血,所幸没指我。他凝视前方,“步步”紧逼,却未向我走来。

       他被神秘地引导,停在一处。

       他浓密的鬓髯像暮年狮子的鬃毛,飘曳。

       他高举狮子般的爪牙,颤抖,无声地颤抖。而后在低吼的爆发中,挥下。

       “呼…”我喘息,挥下的一刻,虚影被割裂,出现空白。君王转瞬即逝的笑、江山、伟绩全被战火纷飞湮灭在空白里,而君王四分五裂,烟消云散。

      “你不该摸的。”马恩笑了笑,他上前扶我起来。

      “马恩,怎么回事?”

        马恩拍搓手,瞥一眼墓碑,“他好像,是第一个到这的。”

      “到这?”我不解。

      “嗯。”

      “你们怎么来的?”我捕捉到有用的信息,便问下去。

      “我啊…”他的话平静地从齿缝里钻出,像贴在起伏的浪上一样慢。朦胧的纱布固定在眼睛的画框里,他遥望,望画板背景的极点。

      “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马恩,等等,让我再歇会。”我已走过一个白昼,从湿润的黑土到干燥的沙漠,一路荒凉。画绘在我脸上,我仍看不到尽头。

      “很快,就到了。”他晃悠路上捡的枯木,用手比划着说:“从这绕过沙丘,就是了。”

       我疲惫起身随他绕过沙丘,一顿,后边是一座巨大倒立的“金字塔”。

      “这没什么。”他缓步至最底部,用枯木蘸上壁隙渗出的黑油,卡住往右一“嗞啦”,一团白火绽放。他小心将外焰凑上去,咔咔声此起彼伏响起,浑黄的沙块向两边裂开一道缝。

       马恩走入,我在后。一进去,一股冷气包围我,不同外面的腐旧气味,里面倒是新鲜。这里也有台阶,似隧道盘旋,黝黑的影子在壁垒跳动。

      “这里有水?”我摸到湿润的石壁。

      “很久之前,这里下过一场雨。”马恩边走边说,“人们以为这是希望的象征,却不想这雨水乌黑,黑到和裂缝一样。”

      “雨水让土地更死寂,变成黑褐。无止境的雨水冲刷这里,想让它成为外面的人认为这里本该成为的容貌。”

      “渐渐地,雨成为暴雨,要销蚀一切。幸运的是,出现了一位叫海神的英雄,他使席卷的积雨退去,化作一片汪洋大海。他引领人们从废墟残骸上建造这座塔,接引漫天的污雨,沿这漏斗涌入裂缝深处。”

       “神奇的是,自那雨停息后,这片土地没有萎缩着死去,反倒在那塔后面出现越来越多,新的模样。”

       “久而久之,成了现在这样。当然,这只是传说。”他笑笑,“聊聊你吧。”

        我从回味中结束。

       “我?”

       “对啊。”

       “我,可能没什么好说的。”我尬笑。

       “怎么会?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他伸火探路,“什么都可以说,裂缝也可以,它有颜色,你也有,还更多呢。”

        我笑了,很轻松地笑了。



       “你说,十岁你父母……”

       “嗯……”

       “后来呢。”

       “后来……”我看向马恩,“后来由于买不起面容液,我被人唾弃。”

        马恩认真地听着。

       “能容忍裂缝的地方有做不完的苦力,每天,我要把机器人各部件上的垢渍想方设法除去,还不给去尘剂。我得在最肮脏的地方干最脏的活,把最肮脏的东西,打理得比我出生还干净。”

       “唯一有盼头的,就是能在深夜沿传送管器到城区的最角落,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被厌弃的老爷爷住着。”

       “每当深夜,他们开始做各自喜欢的事,也有我喜欢的。有讲外星大战的,有讨论今天捡到什么的,也有……”

       “也有弹乐器的?”马恩停下,眼前是一个间层的平地,僻静的间层有什么在闪烁,隐约传来婉转的钢琴声。

       我一怔,带疑惑跟近。

       一调一调的琴声让我的心列成一排黑白键,一踩一颤,发出由下及上穿透灵魂的清脆回音。周围的空气开始升腾,我再往前,四周的景象摇晃嬗变。面前是一个男人在弹奏吟唱,身上闪烁金紫流光,他的高歌穿在音节缭绕、旋转的乐章里,传入耳中令我沉浸。一贯贯的音浪启奏又延缓,一遍又一遍,它们裹挟打动人心的力量,柔和地把我的心牵出。伏动的琴键被按下高昂的音调,触及跳动的心。一线渺远的声音逾越寝陋的容貌、凋落的颜色、晦暗的裂缝,像一道流星传来形成舞厅,无数紫金的人们在盛大的舞厅漫舞,十几世纪的风格弥漫。我仰望穹顶,那拼接着无数斑斓的图案。

      “弹得好孩子,弹下去!”一个白花花胡子的老人在一闪而过的念想里出现。我的泪下来了,它渗入裂缝,滴到皱巴巴的心里。心开始燃烧,伴着琴声开始剧烈燃烧,闪亮的火焰在心的鼓动下蔓延,焚遍全身。那惨淡的裂缝被炽焰勾勒成灼耀礼服的线条。我加入舞会,和那男人一样轻快,轻快,没有一丝裂缝,闪烁,无限闪烁。

       马恩半蹲下,抚摸钢琴边的石碑,在心里默念:这里活着,没有裂缝的人。



       马恩最终带我来到“塔顶”,泛蓝的夜空缀满星辰。

       我擦干眼,他指指旁边的单孔望远镜,“看看吧。”

       我疲倦地往里望,视线好像穿越整条银河,来到浩瀚的宇宙。

       马恩盘膝坐下,拉下吉他朝它吹几口气,对着繁星倾情弹唱。“那些建塔的先哲,他们从裂缝中成长,从裂缝中飞出,在宇宙无尽探索。”我依稀看见许多伟人,他们闪着光。

      “其实我最初不是这模样,比这更老。我一睁眼就在最远的城市了。”听到他的话,我把视线下移,回到地面,掠过长满枯草的神庙、爬满青苔的大桥、褪色的飞船,来到生满裂缝的城市。

       “那些灰影是被暴雨吞噬的痕迹,他们永远接受了污黑。”袭来的困意让开始我听不清他的话  ,我的眼皮沉重。

       “而那些紫金的人,他们从暴雨中活下来,成为了没有裂缝的人。”马恩弹完,我已渐渐睡着。

       “晚安。”他把吉他翻过来,裂丝向外放光。空气扭曲,所谓的海神出现了。

       “马恩,你确定?!”

       “请带着我,弹下去。”他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轻轻地,把吉他放在我身上。他开始变得金紫,手里多了虚幻的吉他。他相貌身形开始变化,随时光倒退定格在十岁的我,那么年轻,那么稚嫩,那么催人泪下。

        海神肃穆,他转身托起我与吉他,飞向高空。一块石碑悄然出现在正弹奏的马恩旁,灿烂的金光在上面写下:这里活着,马恩。

       而我,睡在香甜的梦里。在梦里,我听见人们尽力敷补裂缝、涂抹白液的声音,听见城市中嗖嗖的飞悬列车交错穿梭的声音,听见星酒盏碰撞、人们狂欢的声音,也听见极细微的,小小的嫩芽从裂缝破土而出的声音,它会顺着吉他上花瓣般的纹路,在心的跳动下,伸延,开放。

李国栋
评分
86
作者文笔细腻,字里行间充斥着美感与哲意,但在故事的吸引力上显得有些不足。

朱婧
评分
89
构思富有创意,以相对成熟的文笔讲述了一个奇旅故事,具有一定的科幻色彩,情节环环相扣,遣词造句使人眼前一亮,主题的表现或可以更凸显。

张恩惠
评分
86
作者造句柔美、辞藻清晰,用“裂缝”的意象勾勒出一篇文章,但对于故事的构建能力有待提高,无论是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对话的方式,都显得生硬。但文章头尾处理得不错,开头留悬念,结尾亦是,首尾呼应,别具匠心。

何天平
评分
82
语言繁琐,我以为这类文字只在我们读书那个年代流行过。作者更多的心思显然花在了遣词造句上,故事本身还比较单薄。

庞鸿
评分
83
能感受到作者试图构建一个充满隐喻和象征的奇幻世界的野心,但似乎又少了一点向读者解释故事设定的耐心。在急于探讨人性、希望和救赎等主题的同时,情节发展的设计和人物形象的刻画这些文本层面需花的工夫被忽略了,逻辑联系的不清晰影响了阅读的流畅性。
总分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