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一品

小血落枫叶 发表于 2024-07-27 09:53:27   阅读次数： 35685

话说在那宋仁宗赵祯时期，现今嘉兴有一茶楼，唤作嘉兴烟雨楼。  是江南第一大茶楼，楼建在烟雨湖边。江南多雨水，一下雨，烟雨湖上就缥缈起一层白纱，如梦如幻，若是起点风，真如有一神仙姐姐随风舞动，看得人如痴如醉，景色别致得紧。

那日，空山法师下山去采购药材，这空山法师是当地得道高僧，嘉兴城中人人对他敬仰无比，心中早将他看做是当世活佛一般存在。他和烟雨楼掌柜张子兴是忘年之交，这次下山特地取道茶楼，拜访老友。

走进茶楼，店中茶童见到空山法师，忙上前行礼，无相法师微笑还礼。茶童抬头看见空山法师微笑着慈祥无比的脸，心中登时感到平静如水，似有一眼清泉缓缓流动。带着来到这烟雨楼位置最佳的一处位置，一路上有不少茶客起身向空山法师问好行礼，法师微笑着一一还礼。

此处一片开阔，面朝烟雨湖，艳阳高照，微风四起，阳光在水中像是洒下万千碎金，倒也别具一番风味。

“法师，您先在这儿稍等，茶水点心等等就上，我先去通知掌柜的说您老人家来了。”

空山法师起身还了一礼，随即坐下望着湖面呆呆出神。波光粼粼的湖面将阳光反射到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哈！哈！哈！是空山高僧来了，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一串爽朗的笑声由下而上，听这粗犷豪迈的声音就知是茶馆掌柜张子兴。随即从楼下走上来一个体型高大的青年人，此人粗眉大眼，目光炯炯，虽然是江南人士，却性子豪爽耿直，平日里喜欢结交在茶馆中喝茶的来往朋友，和人见面攀谈往往时不时爆发一串“哈哈”的震天笑声，这笑声爽朗无比，似是要将茶楼中一切阴柔污浊之气全部冲刷洗涤干净。空山法师缓缓起身，行了一礼，说：

“托子兴的福，老僧近来身体康健，尚能为我佛继续修行。”

“哈哈哈，一见到您，我心中感觉真是开心快乐，来来来，喝茶，您先尝尝看我这新做的妙韵，再尝尝我这苏州糕点师的拿手好戏——春风桃花糕，看小弟茶楼中的选品是否高明一些了，哈哈哈！”

张子兴掌柜一转身，豪迈地一挥手，从他身后走上来两个年轻小茶童，一个托着一套精美瓷器茶具，杯具上的青瓷龙活灵活现，怒目圆睁，威猛无比，当真是要从杯中飞跃而出一般，一看便知出自江西景德镇的李玄清大师之手，另一个托着些许碧绿晶莹的干茶叶和几块粉嫩无比的桃花糕，若隐若现一些粉白鲜桃花的瓣儿，这桃花糕宛如美人脸上的一抹嫣红，随风飘动着婉约的桃花香，只消看上一眼，闻上一口，舌苔两侧就生津难止，如何都想尝上一口这春风桃花糕。

张子兴掌柜哈哈大笑，“今日空山高僧能来鄙人茶楼，实是我幸也！快快泡茶，来看看小弟的制茶手艺是进是退！”

小茶童赶忙将茶叶投入杯中，这妙韵茶在盖碗之中遇水缓缓舒展，似乎又绽放了二次生机。茶汤出海后，素白色品茗杯中飘起一层玉白茶沫，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二人双双举杯，空山法师闭眼，将杯中液体放在鼻下，轻轻嗅闻，这妙韵茶，香气若有若无，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吹散，可奇怪就奇怪在这妙韵香好似真有灵气，不管茶楼之中吹过多少春风，这茶香如何也不能在鼻尖消散。

微微品上一口，茶香水滑，还未感到液体流动就已然滑入喉中，片刻之后清凉鲜爽直上心头，余韵婉转悠长，好似曲径通幽，愈喝愈感到身心轻松，心中空明自在起来，当真不愧“妙韵”二字！

空山法师睁开双眼，二人皆含笑不语。各自拿起一块春风桃花糕，趁着喉中鲜甜韵味尚未消失，将更加香甜可口的春风桃花糕送入口中。除了鲜甜舒适以外所感无物，话说这春风桃花糕啊，好似一抹醉人春风灌入口中，真要醉倒在这烟雨楼中了！

“素白杯中碧玉色，红唇舌底春风香。”空山法师轻轻点头，缓缓吐出这一句赞颂的诗句来。

“哼！大和尚井底之蛙么，就这一碗绿茶就将你折服成这样，还说什么红唇舌底春风香，嘿嘿，当真不会品。”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寻声望去，却见到是一个身穿碧绿衣衫的小姑娘，约莫十八岁上下年纪，白里透红的小脸，大眼丹凤眉，身材高挑细长，凭栏而坐，若不是刚才出言讥讽无相法师，张子兴倒是觉得这小姑娘生得一副好讨人喜爱的面孔。

“出家人不打妄语，姑娘何出此言？”空山法师仍旧微笑，不怒不嗔，缓缓问她。

“大和尚，这茶根本不是上好的茶，妙韵茶虽好，相比较于我家的茶来说，嘿嘿，可还是相差了那么一分！”这碧绿衣服小姑娘见无相法师如此和蔼，语气不免温柔了许多。

“或许真是老僧品不如姑娘，受教了。”空山法师谦虚地向这小姑娘行了一礼，完全不失得道高僧的风范。

“姑娘口气倒是不小，听口音不是中原人吧，请问姑娘品过什么好茶呢？”张子兴却站起身，瞪眼望着这小姑娘。

“张掌柜，我素来对你敬仰得紧，可今日见你的茶也不过如此。我想，光是我家乡的月光白一样茶就远远胜过你的妙韵。”

张子兴听说月光白三字，已然知道这姑娘是云南大理人士。刚要出口辩驳，空山法师却微笑着拉住张子兴的衣袖，示意不必多言，邀请张子兴掌柜一同去烟雨湖上碧波泛舟。张子兴想不和晚辈一般见识丢了身份，一作揖便欲离座。

“嘿嘿，张大掌柜果真技不如人么？看来烟雨楼妙韵绿茶真名不副实！还有，小姑娘，恕我直言，你家的月光白也不过是扭扭捏捏的女人闺秀茶，算不上什么好茶，乘早回你的大理去，别来丢人现眼了吧！哈哈哈哈！”忽然听闻又一处粗声粗气的声音，言语中尽是对烟雨楼和这碧绿衣裳姑娘的嘲讽。看去，不用那人自报家门就认得这人是一契丹汉子，肌肉紧实，双脸黝黑，谈吐间全是塞外口音。

“我以为是谁呢，是契丹蛮子，你若是不服，咱们可以比一比，看看是你这契丹霸王茶厉害，还是我家的大理月光美人厉害！”小姑娘很不服气，红颜微怒，小嘴一嘟就要和契丹汉子虞远山比试比试。

“听闻二位对话，在下张子兴也想斗胆一试，看看我这烟雨楼妙韵当真比不过二位么？！”张子兴性格耿直，早就欲发作，这二人在茶楼出言嘲讽自己，更是侮辱到了好友空山法师，此时虞远山的出现更是点燃了他的邪火，扯着嗓子就要为自己的烟雨楼妙韵证明并非浪得虚名。

“好好好！早就听闻张掌柜为人豪爽，那就三天之后，请空山法师作为鉴证裁判，在这烟雨楼中，三国茶人各自使出绝招，看看哪家的茶是真天下一品！”空山法师本有拒绝之意，可这契丹汉子自顾自离开，青衣少女也悄无声息地离开，张子兴向无相法师深深地做了个揖便拂袖离去，空山法师独自凭栏，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

三国茶人要在烟雨楼中比试斗茶的消息不胫而走，中原的、大理的、甚至来了好多契丹人。百姓都知道这次的比赛斗的是茶，却不仅仅是茶，还有三国人各自的脸面。

契丹作为北方豪强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而西南大理虽然和我中原交好，可是难保怀揣着如何狼子野心。各路茶叶文化从根源上来说均是出自中原，大宋武力积弱多年，这次斗茶，决不能在茶文化上输了！

再看那烟雨楼上，早就挤满了看客。张子兴携儿子张彦安和两名茶童坐在正东方。碧绿衣裳姑娘端坐正西边，身后站着一位白发白胡须老者，身材和她一样高挑。契丹汉子虞远山坐在正北面，身后站着三个契丹壮汉。空山法师，正襟危坐于正南边，担当本次比试的裁判。

沉默一段时间后，一个豪迈的声音打破僵局。

“好吧！来者是客，那就让我张子兴先来给各位一尽地主之谊！”张子兴豪迈地一挥手，两个茶童再次送上一套上好茶具，一个小泥炉，上放置一把千锤银水壶。他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镶金海南黄花梨小木盒，缓缓打开，里头是一小把深邃碧绿茶叶。

“此乃我张家茶园之中最高山顶的一棵三百年古树，张某对其视如兄长，爱护有加，三年一采，明前头采嫩芽茶，精挑细选，所耗精力空前绝后，才制成这一两的顶上妙韵茶！此乃张某看家绝学，嘉兴烟雨茶楼传世绝招是也！”

张子兴看着茶叶，满脸骄傲和爱惜，取下银壶，将约莫八十五度的水注入盖碗之中，茶汤晶莹剔透，色如碧玉，于自然光下好似一块千年翡翠，夺人心魄。

每人都分得一小杯顶上妙韵，虞远山和青衣姑娘暗自惊心。二人都是出色的制茶人，深刻明白这顶上妙韵茶是旷世好茶，大道至简，或许工艺并不复杂，却胜在此茶树乃是张家三代茶人的心血结晶，其中的宝贵和奥妙远远不只是视觉效果。

二人入口，登时感觉茶香水滑竟能达到如此造诣，顺着茶水一路往下直达胃中，似乎打开一条清凉道路，好似踏雪寻梅，高雅得紧，一股甜感从心头一直返回口中，在鼻腔之间停留，百转千回，这顶上妙韵不愧是张家传世绝招，当真奇妙得紧。

三人齐齐看向空山法师，只见他笑而不语，抬手向契丹人虞远山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身后的汉子取出一把铁小锅，当即取出火石，生火煮水。契丹人有煮茶的习惯，塞北边疆苦寒之地的人们往往粗狂，煮出来的茶气味霸道，喝下胃暖是契丹茶的特征。茶楼中的人们都闻到一股肉桂的香气，原来这柴火并非寻常木柴，此是肉桂树！

而虞远山从他面前的大黑盒子中取出一块漆黑的茶，此茶乌黑发亮，油润无比，定然是一奇物。他嘴角微挑，信手将茶投入沸水之中，一股浓烈的气息瞬间如爆炸般地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黑茶特殊的气味混合肉桂，香气传了出去，楼下有一小批契丹人闻见是故乡的茶香，兴奋起来，吱哇乱叫。张子兴心头一紧，知道这就是辽国最著名的黑茶——霸王黑茶。

张子兴看着乌黑的茶汤，一股浓烈而舒坦的乔木气味排山倒海，似乎是沉香，却又像是奇楠，即使闭气不闻，这香气也无孔不入，真是霸道得妖气十足，要强势霸占每一个喝茶人的鼻腔，细细品上一口，差距却显现出来，相较于自己的鲜茶来说口感略微丧失了灵气，更不具备顶上妙韵那百转千回的回甘余韵，单单是见面气味十分浓烈霸道，没想到却是外强中干。霸王茶，香味十足，其余不足为道。

再看那空山法师，依旧笑而不语。

青衣姑娘抬手示意，贴身取出一个小锦囊，抖开，落下大概一两茶叶，青翠碧绿，美轮美奂。

“此是小女子家乡的月光美人白茶，比月光白更上一层楼。云南日光毒辣，不适合晒茶，只有等到晚上借由月光来晒。这茶叶更是不输张大哥家的百年老树，是一株百年古树，也是春茶。”这女孩的声音好听如同银铃一般，清脆悦耳，在座的人都把目光注视在她身上。

只见那白玉杯中盛着青绿色透明茶汤，气味婉转清甜，可是依旧缺少层次感，张子兴心中比较一番，尚且觉得那契丹汉子的香气已然是全场最佳。细细品鉴一口，在座三人不禁都瞪大双眼。

这茶汤出奇地清甜可口，入口在舌尖突显冰糖奇妙甜感，不自觉生津不止，茶水在口中四下流转，真的宛如有一国色天香的美人在月下翩翩起舞，灵动美丽，罗袜生尘，在这绝美意境之下，竟然叫人舍不得下咽。

张子兴暗自心惊，觉得这月光美的茶，汤感绝佳，属上上品，是自己的顶上妙韵所不及的，香气却逊色于契丹汉子，回味不及自己。

“诸位的茶水都各有所长，令老僧大开眼界，赞叹不已。可老僧这儿也同样有一款茶，却觉得远胜于在座诸位。”空山法师的声音低沉缥缈，茶馆中的人都哗然起来，张子兴心中更是古怪不已，老友只会品茶，制茶方面却应该是一窍不通。

只见那空山法师缓缓地从袖口中取出一布袋，打开，呈现三种不同颜色的茶叶，仔细瞧去，确是顶上妙韵和月光美人还有霸王茶。猛然想起，昨日空山法师来找自己索要一点顶上妙韵，这顶上妙韵虽然珍贵，可空山法师来索要，自己并未多想就将茶叶赠送一小部分给了法师，如今一看空山法师定然是又找其余二人要了部分茶叶。

三人面露疑惑，空山法师笑而不语，请茶童拿来茶楼中的寻常盖碗，烧水后直接冲入碗中，没有任何技巧，而得到的茶却惊为天人。三家茶叶的优势互补，被无限放大。茶叶香气是霸王茶的霸道无比，却又多了一分收敛的优雅。入口是月光美人的清甜可口，更增添别样风味。回味是顶上妙韵的余韵悠长百转千回，令人心驰神往。三人望着杯中茶汤，兀自出神。

“野鹤闲云，何非法相。清风明月，亦是色尘。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一品，实是虚名。老僧斗胆，取三家茶叶之长，尚且觉得天下和合共生，此乃真天下一品，诸位所见如何？”空山法师悠扬低沉的声音响起，微笑看向众人，三人均起身点头作揖，心中各有思索，无相法师的智慧和境界实是三人无法企及。

经过空山法师点拨，心中登时感到清澈明朗，茶叶无高低，适口为最佳，本就没什么天下第一。其实三位制茶人倘若能放下芥蒂，真如空山法师所说看到他人优秀之处，取长补短，和合共生，才是制茶的最高境界。空山法师起身，一同拉起三位制茶人的手，走到一开阔地带，共同举起，高声宣布

“天下一品，属于三国茶人，属于天下茶人！”

茶楼上下爆发出一片欢呼叫好的声音，涌上来万千茶客，在人群中三人都释然地开怀大笑，气氛松弛欢乐，手拉着手，不计前嫌。

后来空山法师所制作的“和合一品”留在嘉兴烟雨茶楼之中成为镇楼之宝，而这场酣畅淋漓的斗茶，依旧为后人称颂百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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