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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十一路的夏天

林火 发表于 2024-07-20 22:02:42   阅读次数: 9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题记

一、

经十一路为什么叫经十一路,其实我也不知道。

济南倒是有一条比较有名的经十一路,南京也有一条,只不过那都不是我的经十一路。我的经十一路是同我一道在逼仄中生长起来的。

七八月热烈的阳光下面,它的柏油赛道未被来来往往的重型卡车碾碎压垮,崭新得发亮。我站在路的这头,看见天,看见云,看见电线杆,看见绿化带,看见静默的房屋和永不消逝的江水,看见经十一路上尚未剥落的白漆,思绪便止不住地越过路的尽头,看见我不可言喻的未来。经十一路的前后都属于别的名字,它只是一条笔直的江边大道中被精确规置的一段——一如我的人生,来路无可掌控,又在归途失去身份。

我同经十一路的故事,含养在22年的夏天。如今我写下它,突然想起一句并不谦虚的话:“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则只是被淋湿。”

二、

我常常以为经十一路就应该属于夏天。属于那些深蓝而明净的天空。那时的云不会糊住整个视野,蓝和白的界限都恰如其分。譬如今日,浅蓝色的天空中,在落日和光的散射下,云是微粉色的,比冰淇淋草莓蛋糕更加缥缈,像融化了的棉花糖,将散未散。有一点风便映出江面的粼粼微光。没有尘土飞扬,没有隆隆的工厂,也没有高科技建筑的侵占——经十一路延长了它衰老的未来所到来的时间;而我只希望那个日子来得慢些,再慢些,好让这即使没有故事也依然是我的理想国一角的地方留在人间,——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见过阴霾下的经十一路,见过暴雨中的经十一路,也见过暴烈的阳光和灰沉的天空下的经十一路,但没有哪一种比得上那些晴朗的夏天的经十一路。它宁静而充满生意,像一帧生命力旺盛的油画。第一次见到它,我终于相信艺术源于生活。那些让人畅想的便签上的画,就如此随意地被搁置在我的身前——只是没人喜欢,只有我的心里被轻轻地锤了一下。每当我瞭望,或是坐在车里从经十一路上驶过,一种名为希望和力量的感受在我的灵魂深处升起。它的新亮中透露出一种愉快,一种慰抚,涤荡着我青春的忧伤。就好像我淋过的雨它也淋过,但它以更加澄明积极的姿态安慰着我,让我静默,也让我生长。

因而在我眼里,夏天是童话开始的季节。经十一路是我看见我自己的地方。在那里,我看见青春斑驳的灰色,并终于选择忠于自己,忠于价值。

三、

23年的夏天在蝉鸣声中奏响。七月一天的午后我翻起摘记,突然看见一句话:“人们已经习惯于因为碰巧而失败,因为小事而死去。”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的2022年。只是尽管我不断让自己从大事的囫囵里挣脱出来,旁人却不断地推搡着我,让我回忆失败,并试图刻骨铭心。

22年我中考,落榜。在极高极高的期望前,我是一个落魄的失败者。大人们似乎一致认为失败者就应该消沉、颓废、失魂落魄。那时,他们就可以送上自己带着戏弄意味的安慰,为自己的饭后茶余再添点长吁短叹。

可惜我潦倒但骄傲。在那年的随笔中我写到:“那年暑假,对于一个落榜生而言,不仅要安慰好自己,还要安慰好别人。我一向都是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强大,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怜悯。我好像一直都认定爱是谎言。一直认定,我无所不能。我必须心比天高,因为命比纸薄。没了心气,我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与态度寄住到外婆家。从我房间的落地窗往外看就能看见经十一路。它自我上初中以来才开始修建,到22年也算一条新路。新路往往拥有硬朗的格调。就像对于前路充满信心的旅客,脚步愈踏到千山万水的远方去,又带着智慧、勇气与力量,赴一场远大征程。只是在那个夏天之前,我从未留意过它。

远望日出江山,破晓天光。一条奔腾的路就如此陪我静止在时间的洪流里。

那年暑假,我常常睡到天光大亮,吃饭,然后应付大人,看书,吃饭,午休,再吃饭。晚饭以后,我经常坐在窗边,出神地望向窗外,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看着经十一路在昼夜的边界被一点点吞没。我就像一个漫无目的奔走了三年的行人,失去到达终点的资格,一回头又找不到自己。那时刘亮程先生的《一个人的村庄》我刚读,梭罗的《河上一周》也让我陷入人生态度与价值的繁芜中。我的精神在复杂的情感中被不断拉扯,塑造,撕碎,重塑,最后陷入迷茫的境地。于是我就时常发呆,时常望向窗外,时常看着那个视野下吸引住我的风景——夏天的经十一路,经十一路的夏天。蓝天,白云,鸟,蝉,花,绿色的田野,江岸,行人,路牌,灯,房子和屋顶的红旗,灰黑色的路和亮白色的漆线,水波,和野草,在热烈的阳光下照映出我的野心勃勃。那是一种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起承转合的自由。

匆匆驶过经十一路时,我只能攥取到它浮光掠影般的力与美;但当我离开它,在楼上远望,它的一笔一画都开始显得清晰而灿烂。一年前对于那段时光的回忆中我写到:“我开始学着藏起卑劣,束缚狭隘,虽然我至今仍没法将我的生存法则完整地拼凑出来,但为了不沉下去被池沼堵住心灵,我又开始尝试着横冲直撞,尝试着搅浑生活,尝试着,自救。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真正地成为我自己。山穷水尽,只能尽力一搏,哪怕我知道这会完完全全地展露出我的贫瘠。”

这场对群体而言司空见惯、对个体而言意义深远的雨的落下,开始了这个世界上一场毫无逻辑也毫无意义的牵绊。我想我对经十一路的惦念,一方面是来自文学作品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来自我现实主义的底色上仍留有的浪漫主义的熨痕。

如今我所写下的这些文字,就好像我睥睨现实的证词。但我始终记得,“我们一直用睁开的双眼眺望,只为寻找自己,然后努力生长,力争成为森林。”

四、

我本以为,当我从22年的夏天离开,我便不会再记得它。它会像往常很多的风景一样,给特定我特定的感受,然后我只需要一转身,我们就分别。我带着欣喜、晴朗与高远渐行渐远,直到不久的一天我就会把它彻底忘却。然而,好像就在那么几个瞬间,经十一路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度过高中生活就是在废墟中找到灰青的藤蔓。学业上,焦虑被无限放大,孤独如黑鸦终日在头顶盘旋。生活上,我们堪堪站上成人的起跑线。王尔德的笔下如是说:“太多人活得不像自己。思想是别人的意见,生活是别人的模仿,情感是别人的引述。”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然而我终日彷徨,常常迷失。如今我看见防盗窗外的夏天一点点暗淡,防盗窗内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我天马行空的遐想下落不明,我所坚定的过时的原则不知所踪,我就又一次想起尼采的观点:极端的行为来源于虚荣,平庸的行为来源于习惯,狭隘的行为来源于恐惧。我想起我在校园里的种种表现和我所见到的种种,就越发觉得这是对的。于是如何摆脱这种桎梏就成了我青春最严肃的命题。精神上的阔远可以依靠阅读,而真切形象的感受却要靠风景的延伸。我曾从十七层的高楼上俯瞰海湾,然而入目只有无际的浑浊与刺破海湾的机械;我也曾从山顶上瞭望远方,却只看见苍茫与渺小的交织、绵延。最后,让我感受到信心与欢悦的,堪堪是人间一两金雾风,来自江岸,来自田野,来自经十一路的夏天。

五、

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不巧的是,在这个阶段,这种憧憬往往难以控制。

一天夜里我实在睡不着,沉闷的空气和不时作响的风扇不断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我便披了衣服,上阳台上去。靠在凌晨一点的的护栏上,没见得“凭栏一株雪”,只有东山上整夜无休止的虫鸣。天上没有星星但有轮月亮,月光勾勒出山黑黢黢的轮廓和校园模糊的状貌,又弥散到阳台上,亮得像灯。我误入了一个只属于我的夜晚。我盯着教学楼一闪一闪的警示灯灯光出神,心里却无端地想起经十一路来。经十一路实在太短,即便强加给它几个故事,就连故事最后的分别也找不到一个岔口。我一想起它,我便失语。欢悦与朝气也无法挣脱冗长的黑夜的束缚。但我仍让自己想着它——最后竟得了些慰藉,把我从翻腾的精神之海中救了起来。生长在时间的罅隙里,我望月光,望见经十一路,也望见我充满希望与挑战的未来。最后只留下风,缝补着长夜将尽和黎明将至的裂界,穿梭在过去与未来。

六、

不久前的一天,我看见库切的一段话:“是不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这样一段日子,鸿鹄志高却难遂,迷茫地过着,昏昏噩噩地耗,最终不是妥协泯然众人,就是找不到出口被生活围困。这时候家人朋友,看在眼里,哪怕不说,心里想的也是’小镇青年何必心怀远方’这样的想法吧。”在那个蓝天白云、金黄又碧绿的夏天的傍晚,我突然沉默。我的脑海中闪现过的,是父母在混沌的生活里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的“你多么幸福,你又多么不懂得感恩”;是身边的两面三刀,是各种逻辑悖论,是顺从,是扭曲,是叛逆,是分裂,是平静下的狂躁,是不知如何面对社会的惶恐,是无人教导却被嘲讽无知的时刻,是困苦是悲观,是长达一生的雨季。我不知道人为何要习惯性地制造痛苦,为何要终日在比较与忿忿中度日,不知道为何幸福必须与悲哀相生。我更不知道,现实的社会里,究竟是理想国的故事多一些,还是灰黑色的力量所占的权重更大。最后,我一个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隔江望着彼岸的经十一路——依旧安静,自由,坦荡,只是路边的野草疯长;我只能相信:你内心肯定有着某种火焰,能把你和其他人区别看来。在盛大的余晖里,我再次确认“我们无法拥有说一不二的感情”;看见经十一路同天色一起慢慢沉没,我所思想的却从为何困苦变为黎明终将升起。

这或许是我的突围。不用望穿秋水,不用世外桃源,不用庄周梦蝶,也不用蕉叶覆鹿;只是找到一段撑不起雄关漫道的故事却平淡真实的景色,然后对一些事情祛魅。

七、

又是一年夏天。蝉声聒噪,人群缄默。

经十一路上,依旧是车辆来来往往,挡住了一瞬又一瞬夏日的阳光。

我知道有一天它会破败,也知道那一天我已经长大。

在今夜的随笔里,我只写下一句话:错过渡口的灵魂自有泊点。

碰灭了灯。

又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夜。

 

 

 


范德清
张利利
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