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
Dreamer 发表于 2024-05-25 20:55:48 阅读次数: 78114晚自习的倒数几秒,心便飞向窗外。只等铃声响起,便拽起书包,从座位上弹起,直奔到校门口。门口众多家长翘首以盼,焦急灼热的目光越过无数裹着校服的身影,总能精准定位自家的孩子。老远就望见父亲,他照旧穿着黑色外套,双臂交叉,在一众喋喋不休的家庭主妇和大腹便便的中年企业家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站着,就像一棵树,融入漆黑的夜色。
望见我,他也并不言语,脸上明朗些许,遥遥地向我招手。我加快步伐,留他在身后。夏夜的风沉默着,裹挟些许凉意,扑面而来。拉开车门。葱油饼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又是葱油饼?”记忆里似乎最近刚吃过。父亲从方向盘上转过头,脸上略显无措:“不喜欢吃么?”觉察到他言语里的隐隐慌张,我忙解释饼很好吃。车里的空气再次凝固,陷入了持久的沉默。咬一口葱油饼,饼皮的厚韧包裹着溅起的葱油,让我暂时沉浸在食物的抚慰中,得以逃离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黄家驹的歌声慷慨激昂,伴着律动的节拍,流动着充斥每个角落。我支撑着脑袋,恍恍惚惚,疲倦的大脑暂时放空,只有不间断的Beyond乐团的乐曲,一首又一首刺激着我的神经。头靠在窗边,看着夜色中逐次闪过的树木,房屋,空空落落的街道。深夜的小城,鲜有人迹。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一户户黑乎乎的人家,想象他们此刻正在甜美的梦乡。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尽管街道无人,但房屋却移动地越来越慢。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在放慢车速。
可是明明离家不远了。我有些疑惑地探头,却触目惊心地瞥到父亲的一丝白发,突然有些黯然。车载音乐不知何时不再是激昂的摇滚乐。“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看/眼睛就花了……”,每次听到这首歌,心中都会丝丝抽痛。童年时那熟悉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那个夏天游玩时,因为膝盖摔伤,父亲背着我逛完景区。父亲的背宽阔而又很厚重,混合着一股浓厚的属于父亲的气息。我就在他的背上颠簸着,为不用自己走路而雀跃,却不曾注意到烈日下他额前渗出的细汗。幼时我也喜欢摸他尖刺的头发,他厚重粗粝的手掌,他脸上的扎手的胡渣。而父亲总是半嗔怪半宠溺的看着我,任由我的胡闹。
然而岁月却像是锋利的磨砂纸,磨去那些共处的时光。上初高中后,每日只是在两点一线的间隙匆匆交会。而这段时间也是有限的,仅限于路上。到家后,关上房间的门,就是两个世界。与之一同失去的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共处一室,却形同路人。他喜欢黄家驹,我喜欢邓紫棋。他炒股买房,我追番网聊。我嫌弃他穿衣古板,他觉得我打扮张扬。每次聊天,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却只是问月考成绩。而这令我不悦,连着他整个人都厌恶,觉得他简直是顽固又庸俗,却不曾想过那只是他想挑起话题的努力。往往冷着脸应付几句,我便自顾自的玩起手机,留他在一旁,悻悻的,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无言,只有无言。
车载音乐柔和的乐音依旧环绕。我透过后视镜,偷偷窥视父亲。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无坚不摧的超级英雄,遮风挡雨,所向披靡。但不可避免,岁月无声无息,侵蚀着他,从外表到灵魂。他眼角最初几道浅浅的纹路已经蔓延,还有零星夹杂的白发,逐渐膨起的肚腩。他时常听不清我的话,往往需要我去重复两三遍,并且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时代日新月异,他却如履薄冰,只能勉强追赶时代潮流。他会拿着手机虚心请教我一些最简单的操作,而我总是不忍看着他笨拙地操作手机,像年幼的我第一次玩积木。我不忍看到他眼底的仓皇和无措,不忍看到他眼中一掠而过的无助,不忍看到他请教时的卑微。因此我寻各种借口,刻意逃避那些共处的时光,却不曾想过,离开他时,他眼底无处安放的落寞。无言,只有无言。
他向来不关注价格。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开始学着货比三家,开始网购。或许是闲聊中偶然的谈起,他迷上抖音直播。我不记得曾提及过缺笔,但一天晚上,他突然递给我一盒笔。“抖音上买的,挺好看的。”而事实上,那盒笔少女心爆棚,花饰繁多,色彩斑斓,整个样式就给人以俗气难掩的劣质感。我佯装满意,询问价格。父亲含糊地说了个数字,其实跟外面商店差不多。“怎么样?“父亲满怀期待地问,露出的神情像是孩子乞求父母允许他吃冰淇淋。“嗯......”我不忍让他失望,“挺好的。”像是松了口气,父亲忽的打开话匣子。“下次想要什么,告诉我,抖音上东西好,那家还是旗舰店……”我哑然,也只得随声附和,内心却五味杂陈。我很想告诉他,我已过了那个喜欢一切粉色东西的年纪;我想告诉他,其实我也有手机,我可以自己挑选;我想告诉他,其实他不需要那么费心地买文具,只要好好的生活,就是对我最大的爱。但我什么也没说。无言,只有无言。
可是的确,对于一个快成年的女儿,父亲能帮上的能有什么呢?他不像母亲,有一手好厨艺,而是只会泡面加火腿。而那些曾经需要他帮我拧的瓶盖,他帮我担的行李,他帮我背的书包,我自已完全可以。一次又一次,在宿舍楼下,他带着恳切,甚至有些殷勤地想帮我搬东西,但我拒绝了。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娇滴滴的像个大小姐。于是我上楼,留他在楼下,孑然一身。我吃力地拎着箱子转过转角,看到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样姿势,憔悴却依然强撑着挺拔,或许是不想让路过的同学议论。心中涌入的酸涩无以名状,我突然想放下行李,想冲下楼,想抱着他撒娇,让他帮我搬。可是踟蹰许久,我还是叹了口气,默默继续向上走。无言,只有无言。
不知什么时候手肘碰到按钮,摇下了车窗。灌入的丝丝夏风,让我逐渐清醒。看着缓缓挪移的窗外之景,我突然地好像理解了父亲的小心机。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它不长。但是在父亲的心中,它很长。他多么希望它能再长些,多么希望这一路的时间再慢些。他珍惜这一路的每分每秒。仅仅只是因为我。
车子已到家门口,父亲突然清清嗓子,突兀地咳了几声。我将脸扭回来,却听见父亲吞吞吐吐地问,饭卡里的线,还够吗?要不爸再给你点。我的心一动,其实饭卡里的钱还够,但是,不知怎的,我却应了。像是获得赦免,父亲停下车,开始翻皮夹,小心翼翼从中抽出五张红彤彤的大钞,崭新的:“专门去银行换的,看吧,多喜庆。”我咽了咽口水,嗯,超好看。父亲孩子似的羞涩地笑了,瞳孔里闪烁着光,连着眼角的纹路旋出笑意。那一瞬我有些恍然,仿佛回到了从前,我和他瞒着母亲吃泡面,目光交汇时默契的笑。
晚风依旧无言,却挑动树枝间的窃窃的私语。月光投下两个影子,拉的很长,一大,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