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
墨意凌云 发表于 2024-07-31 23:42:06 阅读次数: 4354065林薇已经失踪一周了。她像一只离群的候鸟,轻轻振翅,无人知晓她的终点。
余秀木不这么认为,他同校领导据理力争,母亲只是去休了个假,不过是走的太匆忙,来不及通知任何人。他语调急促,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主任不置可否,林老师难道连自己的儿子都抛下了吗。这句话入木三分,换来余秀木长久的沉默,把场面搅得不得安宁他忽然没有勇气僵持了,留下主任推拒的水果,一言不发地离开学校。
晚风吹得双眼一阵刺痛,于秀木没来由地闭紧眼睛。自行车没上油,一路上声音发涩,惹得他牙根酸痛。锁孔松动,他回到了只有一个人的家。布设一成不变,床铺整齐、书桌干净、厅堂明朗,甚至茶几上的花都新换了水。这些总给于秀木一种母亲如影随形的假象,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在欺骗,欺骗这个家的安稳、和睦、焕然一新。
他大概猜到了林薇离家出走的原因。或许是他长眠在西北的父亲。他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的全貌是他刚搬来南方时,从林薇和心理医生的聊天记录、以及她所剩无几的手稿里拼凑出来的。
那年夏天燥热无比,24岁的林薇还在杂志社工作。青海的风烈,骑行时总扯着她的脸颊,到家时就已满面通红。父亲总打趣,说要给母亲打条面巾,比围脖薄很多的那种。母亲总咯咯笑,说话都像在唱歌,拉过于秀木的手作揖,一家人都笑成一团。那大概是林薇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父亲在大学化学系读博,三天两头泡实验室,顶着一身消毒酒精味回家,熏的一家人醉倒。那时林薇灵感也来得汹涌,风生水起。父母意气风发,对未来遐想无限,没人料到会止步在一个夜晚。目击者说火光冲天,实验室爆炸了。校方给出的解释是老校区无人清理,常春藤疯了似的长,做实验的大一学弟初出茅庐,实验操作不当,悲剧就这样没来由地降临。有机药品太多,那个树叶摩擦都有火星的夏夜,大火足足花了半小时扑灭,校区后的树林都发黑。林薇盯着对方的眼睛,什么都没听见,耳边只有不断的嗡鸣。她知道那晚不是父亲的实验,只是定做的面巾工时快到了,他想提早一天给林薇看,看到她惊讶、雀跃的眼神。他在实验室等,每两分钟看一次表。表是林薇买的,消防员把它带出火场时,林薇终于失声。
母亲回来时,于秀木终于明白什么叫失魂落魄。那段时间她写不出任何东西,稿纸撕了无数张,她不敢烧掉,害怕回忆涌现,攥紧她的瞳孔。她去裁缝铺把面巾取了回来,路上闻到火辣辣的风就要吐。亲戚来看林薇,眼神从她和于秀木身上流转,埋怨她为什么不和父亲要个孩子,非要领养于秀木。这时林薇终于不再虚弱,学习的语言派上用场,于是她反唇相讥。
林薇不再忍了,下定决心卖了婚房、辞掉工作,带余秀木搬到了南方,考了教资、做了重点高中的一名语文老师。在这里,她独自打点一切生活。她从不提起她的丈夫,余秀木也从不提起他的父亲。父亲的名字就像一句拗口的外语,不停灼烧在母子俩精明又笨拙的生活中。水土不服,她的身体更差了。她整夜整夜地备课,中药一碗一碗地喝,没人说得清这些苦是不是她在惩罚自己。于秀木说妈妈,明明你身体更差了,为什么还要搬来这里。林薇错愕,她大概自己也不太明晰答案,或许这里的风都是湿润的,可以温柔地给她一个拥抱。有次偷听到她对同事说,药太苦了,午饭吃得很少,然后隔天开始余秀木就偶尔有了加餐的夜宵。七岁的夏天,一场迅猛的暴雨彻底击垮了林薇,胃病要病休很久。十几个学生拥着几簇花进来,香味挠的余秀木心痒。临近高考,学校开了最严重的处分,又是答应全款给林薇治病,学生才肯罢休,最后告别的时候,女孩子们哭成一团,肩膀微微颤抖,林老师,我们一考完就来看你。他们走后余秀木默默把花扔掉,母亲对花粉过敏。很久后余秀木回想起来,也许夜幕是一道免死金牌,林薇说什么样的话都能被原谅。
自从于秀木知晓自己被领养的事情后,他时常会闪现小部分的孤独。他无法猜测生父母遗弃他的原因,也无法揣度林薇领养他的目的。还在西北时同龄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大概明白了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林薇总说,秀木,爸爸妈妈爱你。直到去世,他哭得那样伤心、歇斯底里,他才找到了一丝对自己的认同感。搬到南方后,他曾看到书上说亲人间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不经打了一个寒噤。后来悄悄问同桌也有这种感觉吗,对方白了他一眼:你难道不爱你的父母吗?或许这就是小孩浅薄的认知,于秀木只是在想,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病倒的时候,为何没有传来生理上的病痛。即便后来误会解开了,于秀木总疑心自己不够爱母亲,生涩地扮演儿子的角色。
余秀木总执着看海鸥,父亲健在时总一袭白衣实验服回家,玩笑说自己忙着扮海鸥。后来母亲说海鸥会迁徙,余秀木愕然,父亲的灵魂也在栖息么。那年学校春游选了海边,青春洋溢的同学们都忙着打闹嬉乐,而余秀木端着单反面朝大海,对着呼啸的海鸥抓拍。那时他还不会调分辨率,一张照片十五万像素,他拍满了10G的硬盘。回家他印了一张最满意的,订上相框,靠在书桌上。海鸥大振双翼,不知在庆贺谁的新生。
后来林薇出院,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二人都开始积极地生活,一次余秀木去给母亲送饭,母亲还没下课,他站在门外听了二十分钟,才知道林薇语文讲的那样好。气势凌厉,和家里温婉的她相差实在太大了。在本校,余秀木也上进,林薇受邀去看他的学生演讲,别人都说他继承了林薇太多的口才。这种时候余秀木只是微笑,没人注意到他眼神闪躲。十二年太短又太长,长到占据余秀木三分之二的人生,又让人短到疑心这是一个潮湿阴冷的梦,是母子对幸福的幻想。父亲的存在像闪过的一道光芒,纵然倏忽即逝,但超越了生命中众多的时刻,一切偏颇和欠缺都悄然离去,只留下深沉阴郁、视线交汇时才会现出的微光。
林薇离家前一天对余秀木说,班里有个女生,写作灵气,很像过去的她。说到这她忽然卡住了,没有再说话。她不停地搓着手,似乎想褪掉什么。她的手泛着不自然的红,但余秀木知道,只有看着这无数倒刺老茧横纹粗砾的手,她才能不再生活在24岁那年的夏天,老校区实验室爆炸的阴影里。当年那条面巾薄软,现在的她手拂过都会被勾住,好像填了一笔注脚。林薇从没戴过它,一是南方用不上了,二是内心别扭,像遗失的符号。余秀木在家翻找过了,面巾不在,他想母亲一定是回西北了,现在母子生活美满,或许她想要真正的结束。
隔天主任上门拜访余秀木,苦口婆心说毕业班,林老师再怎么样也要为学生着想啊。余秀木打开那个未接无数次的号码,电话接通,余秀木同对面的人寒暄几句。母亲,什么时候回来,随后他像是在等待对面的答复,最后电话挂断。他朝着主任苦笑,你看,也许妈妈是真的有事吧,近期大概不会回来了。随后他攥着手机,半赶半请地送走他。
其实电话里只有一阵阵忙音,但余秀木决心圆这个谎,就算林薇想放一个永无休止的长假,自己也没有资格制止她。但他也知道母亲也是带着自己的一份和解离开,或许此时他才真正理解什么是亲人,那个千里之外也会共感的人。
匿名号码发来一张图片,余秀木点亮屏幕,图上郁郁葱葱,依稀辨认出是老校区的树林,当年的伤害已了无痕迹。在这里,或许再大的痛苦都需要一场枯木逢春。
头顶忽然传来高亢的鸣叫,应声抬头,海鸥一下子划过天,成为了缝补余秀木的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