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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乡之人|热枫

雾岛歌 发表于 2024-07-10 16:03:00   阅读次数: 8665

“薇霭的埃多塔林们将启程远航,包括你在内,艾黎。

“艾黎,你的古语名字是泽尔为你取的,这个名字无法改变,但是人们仍能选择'外号'和'别名',我给你取的名字'贝忒'意指热枫,它包含了我给予你的,希望你如热枫的茎干一般坚韧,要有与热枫的红叶一般热烈开朗的性格的愿望。

“但名字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名字是珍贵的,事物'真正'的名字同样也记载了有这名字的事物的样子和故事。

“比如'热枫'这个名字,他就向我们描绘了热枫的模样,不是吗?

“你读到'热枫'或以热枫来比喻的事物时,便会知道他、她或它同我的小贝忒一样是坚韧、开朗的。至少,还有一人也这么认为。

“言语有力量,你开口和某个对象交谈,便代表你认可聆听你话语的事物同你一样,拥有深邃的心智,能够给予你回应。你通过言语向他传递你的思绪和情感,你也由此获悉它的感受——通过它聆听时的'神态'与'动作'。

“泽尔和人们都给山石及洋面取了名字,你绝对认可他们值得被称呼和赞美。

“你对他们报以善言,待你需要他们帮助你时,你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便会响应你的请求,乃至命令。

“事物依托名字而存在,早在世界无名的时代,泽尔用'命名'的方式来构建不同事物能被理解的形状,他叫埃多塔林的名字,于是我们'诞生'。

“艾黎,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我希望你能保持对万事万物的爱,我希望你能保持你善良的心,艾黎,我希望即便你想要帮助的对象没有生命,即便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你仍愿施以援手。

“那回见喽!艾黎,白船该离港了。快去吧,爸爸还舍不得这里,我还舍不得这片叫做薇霭的土地。

——·——

"再过几天就是夏前日,我将于那时再次启程。"

老人沉默不语,他想为来客准备一份临别礼。他要为男孩做一根结实的手杖,在他登山和赶路时分担一些疲乏。

老人提前了三天开始准备这根手杖,他选择了杨木,男孩喜欢它白净自然的颜色。老人去到白杨林深处,用粗糙的手抚摸一根又一根白杨的枝干,判别他们是否适宜。老人看看天空,天边刚亮起淡白色的光芒,时间很早,于是他继续摸下去,偶尔抬头看看觉得合适的树木上是不是有足够长直的分叉。在傍晚之前老人便找到了一棵合适的树木,这棵树很老很大,树皮的褶皱和老人的脸一样,缝隙间塞满了风和霾带来的尘土,树的根虬结在一起,树干挺拔树冠庞大,苍绿的叶子在晚风中窸窣作响,树很老了,却坚毅地跟卡在溪涧正中的石头那样倔强顽强。老人久久地看着它,他鞠了一躬,接着砍去了垂向地面的一根枝条,这根枝条略长于老人的身高,男孩用起来应该刚好。

老人回到和男孩共同的居所,这座简陋的屋舍靠在一隆土丘上,半边嵌进丘里,屋顶铺着白杨的墨绿色大叶,四壁的木板取自白杨,房屋的四柱取自白杨,房子的门框和窗棂取自白杨,连门板都是白杨木的。

"我回来了。"老人说,向男孩抬抬手打了个招呼。

"欢迎。"男孩礼貌地回应,两人沉默半晌,接着开始吃晚餐。

月亮沉落,太阳复又升起,男孩和群山道别去了,于是老人偷偷拿出那根昨天剪下的枝干,开始修整和打磨,老人削去树皮,扔进篝火里烧了;老人切去枝干末端过于尖细的部分,留下敦实的、可以插进地里保持平衡的尖头;老人在树枝顶端的弯曲处锉出缺口并把屋里上仅有的三盏的铁皮马灯的其中之一挂在上面,用绳子绑好;老人调整手杖的粗细,现在即便是男孩也可以舒适地握住它;最后老人拿出原本用来修剪他胡须的剃刀,拔下刀片,在手杖的杖身上刻下了老人自己的名字:松隆。现在手杖做好了,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完美,都那么适合男孩使用,现在就等男孩回来,老人郑重地在晚饭时将手杖作为礼物送出了。但月亮又一次落下,太阳再一次升起,男孩没有回来,老人不担心,因为他在夜间看见远处,比他去的白杨林更远的杉树林里燃起一团新的篝火,还隐约听见了男孩哼唱那首他曾用泯埃伊演奏的诗谣:

海潮起兮,

船舷低吟。

失乡之人牧鱼群,

失乡之人牧鱼群;

失乡之人闻鲸吟。

朽骨相迎,

犹存末一。

最后一天傍晚男孩回来了,看起来很惆怅,他的脸挂有泪痕,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兔子,随即却高兴地对老人说:"哈!我为您带来一点小小的心意,她逃得很快呢,味道应该不错!"

晚饭前,老人拿出了那根新做的手杖。郑重地送给男孩,老人的嘴唇紧抿,他托着它,脸庞颤抖起来。男孩接过手杖,一些话卡在他的喉咙。

老人又笑了,不舍地看着男孩。两人张开双臂抱在一起,越抱越紧,笑着,哭着。

"我要谢谢你帮我重温我本该记得的故事,我将重新拿起诗集和乐器,我将把这些故事告诉更多人——并用我的白砂¹⁹写下更多故事。"松隆说,"我的名字意为'南风',愿它成为指引你归乡的罗盘。"

"而我,"艾黎回答,"我同样要感谢你,愿意听我讲述那些过时的故事。我还要感谢你的祝福。"

第二天,男孩拿了名为"松隆"的手杖,两人在老人屋前的小径尽头说了再见,艾黎继续向海边行进,松隆又一次迈向林间。

——·——

艾黎赤脚坐在一棵热枫下。

热枫喜欢生长在看得见海的地方,海风从大洋的胸膛上吹来,在热枫的枝杈间流转停留,她的叶子随着鲸和海豚的鸣叫作响,模仿着浪花和洋流的形状舞蹈。

海风也吹在艾黎脸上,艾黎的发丝被吹乱了,贴在艾黎的面颊上。

艾黎喜欢海,喜欢面前湾里灰色的水,喜欢大海头顶的云,喜欢在海水里吱嘎作响的泊船,喜欢海的名字,和海相关的名字古老神秘、明晰简单,读来有力量;艾黎喜欢热枫,喜欢热枫树下湿黏温暖的土,他们簇拥着艾黎的双脚,艾黎喜欢热枫的名字,热枫的名字优雅美丽,读来叫人振奋。

艾黎站起身来,握着名为松隆的手杖,把他的白船推进海水里,提起手杖跳上去,今天是冬至日,是艾黎第二次尝试返乡的日子。

秋末的雪花从天空中飘下来,落进海里,落在海边的滩涂上,落在礁岩和山尖上,落在艾黎的船上和他自己肩上。

艾黎的船很新也很好,造船的木材是几个月前才砍下来的红松木,结实干燥。船身的木板一块叠一块地钉在一起,这样的强度才足够他航行过如此宽阔的洋面。艾黎也有一张好帆,织得紧实,不容易失去韧性。艾黎亲自找来棉絮,把他们仔细填进木板之间的空隙,再浇灌进沥青,若不是从内侧被淹没否则绝不会渗水。艾黎把词语编织进松木深处,让它们紧密贴合;艾黎让思绪重新流过白浊,让它亮起银白色的灯光。

艾黎有一双好手,就是这双手把他从家乡带来,这双手的手掌上皮茧密布,修长的手指上勒痕累累,这是一双曾常与大海搏斗的手,摸遍了网索、吃惯了浸泡。

但艾黎还是很担心,来的时候他坐的是大船,船上有十来个帮手,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海上的风向他已经很久没有测量,水下的洋流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他还记得该怎么做吗?艾黎不会因为这种顾忌让自己的脚步变得踌躇,所以他张开帆,呼唤艾弥的名字让手杖招来风填满了它。

第一个白天艾黎走了七十里格,他从河谷北方的大回廊港出发,下一个歇脚点将是艾尔埃薇湾口的群屿,艾黎已经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海上吹的是西南风,不朝着艾黎要去的北方,不过不要紧,艾黎会用体力和技巧赢过风。

第二天很快到了,艾黎来到了群屿中的诺勒屿,艾黎打下床铺,然而却迟迟不能睡着,故乡熟悉的景色交织,莱露林里火红的叶子着起火来,把艾黎的梦境烧掉了,只剩下一点碎屑留给艾黎支持明日的劳动。所以艾黎干脆放弃了休息,在太阳升起的前就又跳上自己的白船,早早地穿过散碎的小岛向北驶去。

第三天的行程不甚顺利,风开始和他作对,猛烈的北风直吹得艾黎抬不起头来,他只好举起手杖,吟诵起北风的颂词来安抚它,他突如其来的请求惹怒了一向暴躁的北风,但他不得已这么做,因为他太想家了。

于是第三天晚上和第四天白天艾黎在海上进两里格退一里格地走,终于在第五天中午抵达了又一座岛屿,他顾不得日头高照,卧在一处山石下酣睡起来,但仍睡的不够安稳,梦里他在故乡的好友亲人在朝他微笑。

艾黎惊醒过来,梦中人的面庞清楚地浮现在他眼前,他晃晃脑袋,把惺忪从身体里赶走,继续上路了。

现在艾黎已经彻底离开了河谷的地界,离开了被人们称作北海的汪洋,艾黎知道北海并不是海洋的外缘,真正的陲区至今无人航抵。艾黎来的时候穿过了它,但他不知道他还能否保持正确的方向,经过来时曾踏足的那些岛屿以供他休息。

幸运的是艾黎找到了这片连成一线的狭小群岛,坚持掌帆的艾黎再也不会被任何梦境打扰了,因为他的左脚刚踏上沙地他便昏睡过去,直到一整天后他又在沙地上醒来,最后一次启程……

——·——

大海终于眷顾了艾黎,海面上刮着持续不断的和缓南风,艾黎疾驰在深蓝色的大地上,头一天他走出了一百二十里格。第二天只走了前一天的六分之一——因为艾黎到了,他回到了故乡,他闯进了灰色的薇霭湾,一切海洋和土地的样貌开始和艾黎的记忆重合,现在冬天已经过去大半,夏前日又一次临近了。艾黎不慌不忙地沿着海岸慢慢前进,每天晚上都靠岸扎营休息,艾黎依旧激动地盼望着,离家越近期盼越深重,又是半周后,艾黎的红松船终于驶进了他从故乡离开时送走了他船只的港口:白港。

家乡的人们认出了他:“艾黎!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快过来,我带你去找换洗的衣服和饭食,你看上去糟透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回来的?”

欢欣鼓满艾黎的胸膛,他引吭高歌:

南风吹我去何方?

剑戟折,弓开弦,

川流北去,

送我入海口。

呀!雪花飘下来呀,

飘进风帆里,

飘进栏台里,

呀!落在洋面上呀,

飘进我的衣袖里,

飘进我的领口里,

飘进我的心里呀。

 

南风吹我去何方?

冬日承秋日,

来年春又临。

毛杨的芽抽出来呀,

洋芋的根肿起来呀,

镰刀挥舞,

叫我把鸥啼忘记呀。

 

南风吹我去何方?

风拂原野,初生朝阳还未明亮。

天边云海,素白澄澈。

远方山谷沉雾中,

近处居所沐林中。

山脊苍绿,小径幽然。

去看溪间石上苔。

 

南风吹我去何方?

大门外,从此始,

旅途永不绝!

明月逐日,灯火盖星光!

 

南风吹我去何方?

他嗅到故乡檐下烟火气息,窗中灯盏明灭,他触到风蚀岩壁,光洁砖石碎落。

 

Fin


¹⁹,白砂笔:埃多塔林们称方解石为"白砂",并开采白砂雕成三棱柱台的形状用于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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