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气
以你的气味命名我 发表于 2024-07-31 01:20:01 阅读次数: 87755几年来,她似乎在尝试用文字让自己到达原本到不了的地方。现在她前所未有地依赖和仰慕文字,为文字赋魅,为文字屈膝。每当别人问起她的爱好,她会羞涩但毫不犹豫地回答“文学”。具体谈到文学,她对那些情节性主导的文本感到不屑一顾,所谓的惊心动魄和曲折坎坷对她来说不过是下三滥的技法。因此一本书看完,她常常无法复述出主要内容。她唯独迷恋的是文字,被她视为独立元件的文字,仿佛文字就是她的氧气。然而我们都知道人所表现出的只是她实际情感的一个洋葱切片———越是了解文字的人,越应该明白这个关乎复杂性的道理。的确,在她内心深处左下角的阁楼,安放着一份对文字的恐惧和无所适从。
她最初开始对文学感兴趣,是因为看了几篇罗兰的文章。罗兰是她的同班同学,一个不熟但让人无法忽视的人。与其说她被罗兰的文字打动了,不如说她是被罗兰获得的那些赞誉迷住了。其实她也算是个受欢迎的人,但大家往往用“勤奋”“敏锐”这类方方正正的丑陋词语来夸她。而罗兰,她的举手投足萦绕着灵气,浑身上下点染着魅力。她想要的正是灵气、魅力这样的东西,这类不可言说的东西,没有形状只有机理的东西。你几乎很难通过系统的培养和训练获得它们,人们一眼就能够识别谁是浑然天成的,谁是东施效颦的。
在她心里,罗兰根本不是一个有形的人,只是一个在空气中游荡的影影绰绰的集合体。她答不上来罗兰的刘海是什么长度,眼镜是什么材质镜脚,瞳孔是什么颜色,但这不妨碍她恨罗兰恨得咬牙切齿。她永远都忘不了罗兰在她的考场作文被老师作文范文诵读时,露出的轻佻而不屑的表情——那种神色并不是由一个单独的表情构成的,是独属于罗兰的角力。她感觉自己被笼罩着,灰暗的枕头在她头顶上绵软地扑打着她,散出的羽毛裹挟着羞耻和自卑一同进入了她的头颅。从那一刻开始她明白了自己的素养是多么低下。就是在那过后的几天老师在班级公告版上张贴了罗兰写的的两篇小说和一首诗歌。她急不可耐地走了过去,在几张纸上饱尝罗兰的气息。她没有读懂罗兰到底在写什么,但她也朦朦胧胧地触及了包罗万象的气场,她更是清晰看到了周围所有阅读者眩晕的神情。从那时候开始,她具象地感受到了文学崇拜是什么含义,并涉入了其中。
她开始读书,从罗兰桌上摆放的书本开始。她借了《达洛卫夫人》,她看不明白什么买花什么宴会的,但她仍然看下去了,划了一些有质感的句子。渐渐地她发现文字的确是挺有意思的,它们可以如此灵巧地编织云朵做的窟窿,又能够给万事万物戴上毒药做的花环。她的脑子慢慢浮现了一些颗粒,她后来明白这些颗粒就叫做灵感。她开始模仿那些颇具流动性的结构和泛滥的话语来搭起一篇短文。写完后读一遍,发现自己的比喻真的像那么一回事,已经逐渐脱离了一板一眼的应试框架,慢慢摆脱了要把一切东西写积极、写正确的思维。
可惜这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她没有机会公开展示。但她和朋友聊天时会有意无意聊到自己写了篇文章,顺理成章地引诱朋友说出“给我看看呗”,水到渠成地获得他们投来的目光。然后她极力表现出忸怩和不情愿,但根本上非常迅速地把本子交了出去,殷切地等待他们的回应和评价。
“你写的太棒了,好有深度!”
果不其然,她获得了赞赏。她尝到了文学的甜头,然后一而再再二三地以此来增加自己的人格吸引力。随着她一次次递出自己的作文,她开始暗暗质疑她的同伴们到底有没有读懂她的意思,甚至是到底有没有认真看完。从他们暗淡又跳跃的神情中窥见,他们大概率没有,只是粗略扫过显眼的句子。但每次她都能得到正向的反馈,从仅仅针对文章的赞扬到对她个人文学素养的钦慕。她觉得浑身是快意,被一种虚妄但甜滋滋的味道包裹着。她觉得自己正浅尝着罗兰的生活状态,正在一步步破解她受欢迎的机密,攻陷她,替代她。原来文学就是这么轻浮,能够在不经意间调动一片人的崇敬。
渐渐地,有人开始找她交换作文。她对那些文章可认真了,不会放过一个标点符号的上扬角度。字里行间的文字穿过稀薄的氧气到达她的味蕾,制造出了一股尖酸。文字在她这里开始变得有等级了。如果文章能被分为A到F等,她的朋友们最有潜力的大概也就够个D。她在内心发狠地嘲弄单薄幼稚的思想呈现,透露出傻气的遣词造句,还有那老掉牙的开头点题、结尾升华。
“呃,都是啥跟啥呀。”
她迫切地啃噬每一篇文章,绞尽浑身的刻薄气,散发到那一张张弱不禁风的纸上。她的拘谨和怯懦一步一步褪去,已经成为一个文字的优秀运用者了,可以自如地做出评论。她的文章也渐渐得到了公开展示的机会,以至于让她忘记了自己写作的初衷是那么虚伪和孱弱。她在脑海中预设着罗兰绞痛地佩服着她,和她共享着“写作者”的惺惺相惜。然而她埋藏的恐惧终究还是被点燃了,被那个恼人的、A等的罗兰悄然点着了。
一次她上完厕所准备回教室,路上经过了办公室,看见罗兰和老师在办公室门口聊天。老师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嘴上露出克制的笑容。罗兰呢?无形。罗兰虽然无形,但确确切切是有声音的——一丝一丝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的文章我读过了,还是有点东西的,特别是那篇《假褶皱》,很有韧度。但是距离真正的文学还是差了点什么,文字虽然美,但没有氧气。”
比起愤怒,先蔓上身体的是恶心。真是好自恃清高的一个人,评价别人的文章也罢,还要这么道貌傲然的说出来。更令人难以下咽的是,她批评就批评,夸奖就夸奖,偏要用尴尬的车轱辘话来粉饰自己的傲慢。她那吞吞吐吐的声音凝滞在空气中,抽抽嗒嗒地作响,与气流融为一体。或许这样的话称得上是“有氧气”吧,呵。
她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自己写文章是为了自我的提升和个人形象的树立,不是为了博得罗兰的认可。她在心里拨着珠子,想象着罗兰对她的嫉妒从声音里面溢出来侵袭整个学校,然后哭泣着跪下来称赞她的文章是真正的文学,是有氧气的文学。可是罗兰没有这么轻易地就从她的指尖里面溜走,她好似在她的每一篇文章都留下了“没有氧气”的批注。
她翻开自己的作文本,重新阅读,却发现自己沾上了罗兰视角,甩也甩不掉。她发现自己的文字毫无生命力可言,停留于词藻的堆砌——以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句式的拙劣模仿。她的根基是孱弱的,套上花哨的表壳只显得笨重好笑。更为严重的是,她是如此不真诚——她几乎没有一篇文章用了超过三个“我”。哪怕她基本上都在非常自怜地描写自己,她却有意无意擦拭主体,用“她”“ta”“祂”代替。她根本就不是写作者,她没有书写的天赋。她的文字没有氧气。她写作是为了满足膨胀的虚荣心,为了追赶罗兰,或者本质上——为了描摹她对罗兰不清不楚的看法。无数种诸如恨、羡慕、渴望的情感扭打在一起,揉成了一种空洞的关注。罗兰永远如影如随。
现在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罗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恨罗兰,恨她瓜分着自己受到的关注,更恨罗兰不留情面地看透自己。罗兰,罗兰,骆烂,烙蓝。
这件事的一个学期后,她的写作欲望渐渐淡化了。她仍在写,仍在工序化地维持一个好的文学形象,但她已经丧失了写作的勇气。她不再敢构思完整的框架,不再敢述说内心的枝叶。有时她会觉得,要是罗兰不存在,她或许还在写作。可是转而一想,要是罗兰不存在,她压根不会开始写作。
一天早上罗兰站到讲台上,一如既往的飘忽。台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看向罗兰。
“大家好。和大家说一件事,就是我要转学了。两年的相处颇为丰富,可以说塑造了一大部分的我。我很感谢和你们共同掠见的所有。再见大家。”
突如其来的消息从上到下敲击着她——她意识到文字的功力是那么薄弱,甚至没有办法用人称区分自己和罗兰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她当然不伤感,但也没有开心,她只是愣住了。
“现在我想和每个同学拥抱以作告别。”
罗兰就这么走了下来,倾泻下了一个拥抱给她。她更加怔住了。她的手不知觉地爬上了她的脊背,短暂而热切地留下非文本的痕迹。她在拥抱她,拥抱极致的她者性,拥抱巧言令色的符号。“她”与“她”在字面意义上重叠,又在氧气中分离,营造出了无与伦比的叙述性。
她在拥抱一潭温热,一团实体。罗兰第一次有了形状。橙色的头发刚坠到肩膀,睫毛雅致地上翘,淡然的瞳孔望向无物。短短的上衣和风一同吹动,和氧气翩然共振。
“罗兰走后,我哪还有文学。”她低头想着。回到家,拿起笔,颗粒出乎意料地充盈着她的身体,触摸血液的粘稠度。她忽然想写点什么。不是为了完成作业、考试的写作,也不是为了获得外界反馈的写作,更不是为了和罗兰较劲的作品。但这和罗兰的确有点关系——她想尽可能真诚地记录罗兰,剖析她的色泽,握住她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