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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鸟滩

何人见我如归乡 发表于 2024-07-31 22:32:20   阅读次数: 56

我一直记得冲鸟滩下雪的那个夜晚

夜里起着海风,气味潮湿而咸涩,我下意识抬手,防止湿冷的风吹涩我的眼,可就在那股瞬间,风骤大起来,把漫天的雪沫吹得飞舞翻涌,在空中流动,犹如远方静静等待我进入的河流,潺潺流挂下来。像是爱人举起手臂向我,对我说,来吧。

 

 

毕业那天晚上我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内容大多忘记,只有一种感觉。感觉。那种感觉指引着我去往某个地方寻找一些东西。于是我远走出行,地图上地名所构成的铅海混乱,看得我几乎恍惚。再一眨眼,我看见冲鸟滩。

冲鸟滩位于大陆沿海地区,迎面就是海洋。来到冲鸟滩的时候正是漫长的干燥季节,呆上一天就让人全身失去水分,我嘴唇起褶,走在路上俨然失魂落魄的人。那时戴瑁走上来,问我是从哪里来。

在那之后我到戴瑁她奶奶的小酒馆工作。

 

酒馆的服务人群都是当地渔民,戴瑁跟我说在这个地方的男人只有两个兴趣。一个是出海打鱼,另一个就是来她这喝酒。渔民热情而无拘,他们的身上都泛着一股大海的咸湿,喝起酒来比海都要凶猛,喝的酩酊大醉就搂着我给我灌酒,直到把我也变成他们的一员。那时戴瑁总是站在一旁傻笑,黑色短发扑朔,眼眸如星火闪烁。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来救我,她说她最喜欢这样子的氛围。说这话时,她正啜饮偷出的啤酒,咕嘟咕嘟地灌下喉咙里去,麦色液体回旋,浮沫上浮下降,摇摇摆摆像是海中渔船。样子让我想到渔民痛快喝酒时的模样

我夸赞她说不愧是家里开酒馆的,喝起来看来享受极了。

她喝完,擦干嘴角泡沫对我笑笑,脸颊飞起红潮仿佛微醺。沉默一会后跟我说她其实不是这里的人。

“其实我是被奶奶收养的。跟着一起来这里,刚开始很不适应,被海风吹得皮肤干裂,所以当时看到你就觉得相似。但是我现在很喜欢这里的一切。”她低头说着。我们俩正坐在靠窗座位,余光中我看见大海掀起海潮,她低头抚摸木桌,刻痕如渔网密布。

“我觉得一辈子待在这里也不错。你看那些渔民一辈子也待着,没差,一个小集体,挺不错,”她抬头看向大海,眼神望眼欲穿,眸中起了海一样的波浪,“也许这是我的归宿吧。”

说完她又笑起来,站起来继续去拿酒。不久她也给我递来一杯,看着我慢慢喝下去,对我说过不久就有雪暴到来,那时生意就没了,让我好好享受这段时间。

“你总会要走的,我知道。”她说着,眼神仿佛看穿一切,我盯着她的眸子,觉得归宿的话语什么时候都为时过早。

 

不久后渔民纷纷赶往远海,进行雪暴前最后一次捕鱼。那一天酒馆分外安静,我一整天都没事干,想着等雪暴来临,家家户户都要在屋中抵御凛冽寒风。

我对着门口发呆

那么大海呢?海也会因为下雪结冰吗?

"彭"门像是被撞开,就那么轰然一下,一群人脚踩雪进来,穿着比他们身材要大了不知道几倍的棉衣,带着被冻得发红的鼻子,脸上都充斥着笑。戴瑁说,他们是开的最远,也是捕鱼历史最久的人家。

领头的男人热情地找上戴瑁,他们身后门扉大开,滚滚寒气涌入。

我在门口等着人一个又一个地进来,渔民众多,队伍难以确认长度,我向队尾望去,然后我看到了海浪。

不。那不是海浪。那是黑色的,散发了光泽,一个卷顺着下一个,波浪般,海一样的头发。

一个长发少年走了进来,又就那么走了过去,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碎发停在他的脖子上,犹如根根小刺。他经过我的身边,短短睹了我一眼,眼睛又黑又深。

渔民们开始分着喝酒又喝下去,白色泡沫停留在他们的胡子上,边喝着酒,边聊着江浙海上的状况,戴瑁坐在他们身旁,笑得特别开心。

我看着他们,看着戴瑁笑的样子,想起戴瑁的话语。静静注视他们犹如目睹深蓝。深不见底的深蓝。如同一切早已被深蓝填充的生命。他们的人生是一道规划好的路,笔直地通向终点。少年呢,少年只是静静地喝着酒,一句话不说。明明是同行人,他却格格不入,我难以精准地描述,但我想他的生命也是蓝色,不过那蓝清澈透亮。犹如有颜色的风,泛蓝的风温柔怀抱住他,流动着指引他去向无边无际的旷野。

 

雪暴来了。店里亮堂堂,但没有人进来。那时我和戴瑁一起打牌,奶奶在房间睡觉,整个店里只听得见牌被打在桌子上的声音。

有时候我瞟向门外,就好像它下一秒就会被打开。远方灰白填充,雪像大雨一样落下。

嘎吱,嘎吱。

有人进来了,带着一阵雪暴。

我想只有一个人,我的直觉告诉我,只有一个人会在这时候过来。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少年走进来,颤颤巍巍用手摸到了椅子,戴瑁腾地站起来,没有过去,也没有笑,面无表情的就这么望着他。

“一杯清酒。”他好像习以为常,声源触手可及却遥远的云一样飘渺。

恍惚间手腕有了温热的知觉,戴瑁几乎是把我拽进了厨房。

“听着,我不能给他送酒。”她双手下垂,“我会呆在这,直到他走,行吗?”她顿了顿,像想起来什么,用一种更小的声音和我说话,几乎是耳语。

“他叫俞不留,冲鸟滩的叛徒,你还记得他爸吗?最会捕鱼的家族的那个头儿。”

“他就是那个头儿的儿子,不仅一次说自己要离开这,没人想理他。”

“你说他走干嘛呢?”

戴瑁又看向我的眼睛,神情像是确认一些东西。

“好,我把酒拿过去。”

我把酒放在他桌上,但突然地想跟他聊一聊。我无意识地坐在他对面,但他并没有觉得唐突,犹如事先知道。

像海浪一样的头发为他带来的不是渔民的腥气,是一种更深,也可以说经过层层过滤的浪花上白色泡沫的味道,就这样一直浮着,浮到挥发。

“来这么久了,去过海边吗?”他看着我,眼眸朦胧

“我不想自己选择去。”想说的太多,只能汇成一句话,但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心里就有一个顽固的结发芽,它告诉我,不要自己选择去看海。我想有一天宿命会自己把我推到那里去,打破我心里的结。

话语其实摸棱两可,本以为他不懂,但他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点头,吞了口酒。

我问他:“冲鸟滩的海,会结冰吗?”

他垂下眼睛,举起玻璃瓶,对着自己的脸,他的脸在玻璃里被扩大,像一个肥皂泡。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是在看自己的脸,还是想看看瓶子照射到窗外,窗外不知停歇的大雪,或是雪的深处,冲鸟滩的海面。

他发呆一样看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回答,却抛出一个疑问。

“你可以,把我杀死吗?”

他头发微动,稀簌作响有如抖落某物。我瞳孔放大,看着他找不到话语

 

雪暴结束后我们为俞不留举办了葬礼,几乎所有人都参加了,包括我。

全天下的葬礼流程似乎都很相似,悲伤的氛围,白色的花,穿黑衣的人。一些人掩嘴哭泣,还有些面无表情。我想这场葬礼唯一不同的是棺材里不会有一具尸体供人发表讨论,没有遗体的棺材就像没有回复的消息,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并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个恶作剧。

没想到他这样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也会给别人带来悲伤。戴瑁的眼睛看着肿肿的。人总是看不惯与他们不一样的人,这些人以死为悲,让他们难过的是自身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身边事物的牵挂。而这样的人从来是幸福的,他们知道自己的归宿,并紧紧抓着。我想

我看了看天空,铅色的云仍然堆积,久久不散,像是一些事情要逐渐延长,使人铭记。我先一步掠过各色人群,声色重重叠叠,戴瑁红着眼睛眼神闪烁过我的身上。走出人群,我看见俞不留的父亲,他正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悲伤如大海翻涌不息。

我想我也不该再待下去了,葬礼结束后我就要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去找我要的东西。即使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极为相似的。

走回酒馆的路上,我想着接下来告别的措辞。回到酒馆里,灯还暖洋洋地照着,不过这次我知道连俞不留也不会再敲门进来,他死了,嗯,我想起海岸底下那只小小的船,它永远也等不到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无人知晓,不像那些渔民所驾驶的渔船,疾驰在遮天巨浪,在报废后仍然饱受称誉,它将要未知地腐烂,知道连我也忘记那是属于俞不留的船。

但那可能得等到我要死去——

我想起俞不留浮在海面上的场景。

 

雪暴最大的那天,大雪封酒馆大门,进不来也出不去。戴瑁和奶奶早已回到他们的屋子,把我安排在酒馆里住着。

比平日里更加无聊,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戴瑁,没有渔民,更没有俞不留——这么大的雪,他也不可能再出来。

我在酒馆里只能喝酒。有时拿起扑克牌瞎玩着,凑整凑数凑字母,然后把它们全都往地上一砸,像是要填充一下过分安静的空气。喝酒我把平日里渔民喝的酒都喝一遍,也学着他们的姿势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但总会有酒精飘洒出来,仿佛说着我不适合。

等我差不多喝的有了醉意,门突然噗噗作响。有人在敲门,我意识到。大雪来人。

俞不留 俞不留。一二三,我用力转动门吧。没打开,又一次用力

俞不留就站在门口,穿着棉衣,掩盖住他瘦削身形,没有帽子,雪就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那海浪般的头发上,跟着风一起飘起来。不一会他的头上就有落满积雪的趋势,有雪也要落下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眼眸仍然又黑又深。那里面大概深得能够藏住雪。这次我这么想到。深邃的眼眸盯着我,像是在说话,随后他身形一动。

俞不留转身就走,决绝。像是对视就完成对话,他转身离开,棉衣上雪团耸落,落下的声音被大雪纷飞掩盖,像是话语被掩盖在更多的话语里,人被淹没在更多的人群里。

不知怎么得,有一种感觉指引着我走上去,那种感觉告诉我,跟上去,跟上去,你渴望的东西就在那里。

我关上酒馆大门,向俞不留赶去。积雪深厚难以行走,每走一步就落陷下去,屋外冷的让我想起电影里的灾难剧情,寒风呼啸,大雪翻涌。像是一段狂热的舞蹈静止上演。

我和俞不留远离酒馆,远离冲鸟滩,来到一处山崖上。

山崖高高地矗立在大海之上,让人望而生畏,在冲鸟滩的日子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地方,此时却显得无比显眼,就好像存储东西那样,需要时才展现出来。

俞不留高高地站在山崖顶端,雪沫翻飞着填充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看着俞不留背对着我,张开双臂,身形略微抖动,又或者说是我的视野在抖动,山崖在抖动,世界在抖动。一瞬间我看到他踮起脚尖,像是要随风飞起,化为雪沫飞向远方,然后融化,彻底消失,雪在那一刻仿佛静止,或者说放慢,像是忽急忽缓的水流,动人地变化形状。

寒风仍在呼啸,气势像是要把一切吹垮。俞不留转身面向我,他那清冷的面庞在风雪种毫无改变。他让我靠近他,我走近,凑上他的身旁,他问我有没有闻到什么。

海潮的味道,泛冷但好闻,让人想起结冰的大海。我说,声音颤抖。他看了我一眼,像是要留下什么。接着他蹲下来,抚摸被雪沫覆盖的枯草地面,跟我说起草原。

“你喜不喜欢草原?草原上大风吹来,世界都模糊在新鲜浓艳的绿色里。”他低头说着,口气却像自言自语。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心里总感觉紧紧地起来,那种感觉更加强烈,现在变为催促似的口吻。

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

世界大概沉默了一会,俞不留过了好一会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他的棉衣已经被白雪笼罩,让我怀疑里面是不是藏在冰冷刺骨的雪。

我回报他以坚定的眼神。

“接下来我想去草原看看,我在山崖下面留了一只船,上面放满食物衣物,运气好的顺风一天就到达离冲鸟滩十几公里外的地方。”

他看着我的眼神变化,像是戴瑁那样,在确认着什么,但那里面的东西又截然不同。

“戴瑁应该跟你说过我,我不希望留在海边,冲鸟滩人的人生像是血脉一样,被不断继承,继承,没有一丝改变。而现在连同命运轮到我身上。”他说着,毫无颤抖。

我看着他的眼神颤抖起来,他的整个侧身大概都要落满大雪,雪也落在我的睫毛上,我的眼旁,接着融化,不断刺激着我。我眨眼,看着他的形象却越发清晰。

“你还记得我的话吗?”他说,眼神陡然清澈,但雪仍未融化“杀了我。但我现在不想了,我想逃走,那也不错。”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改变,我听见他开始喘息起来,落满大雪的心脏不断颤抖,鼓动,我看见他口中吐出白雾,白雾慢慢的弥漫,消散在漫天飞雪中。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很久很久。久的大概世界凝固,那其间我竟然一点不感觉冷,只有他眼眸中那又黑又深的炙热向我流淌而来。

冰雪破裂,万物溶解。他转过身去,再次站上山崖顶端,高举起手臂,这次他改变动作,手臂挥舞着,甩动着,像是在与大海进行最后一次搏斗,那力量多像他父亲所传递出的质感。

我颤抖地走上去,我对他说:

俞不留

嗯。

 

俞不留落下山崖后,夜晚到来,我走到下面的大海去看他。海岸边有一只小船停靠在礁石上,像是一直忠诚的宠物,我走上去,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我站在礁石上,接着走到大海旁,让那几近冰封的海浪微弱地拍击在我的脚上。我远远望着大海,俞不留飘在上面,飘向远方,如果运气好,顺风一天就到达离冲鸟滩十几公里外的地方。他双臂张扬,全身积雪溶解,褶皱的温暖滋生在大雪翻飞里。

我看着大海静静流淌,有雪落下,又溶解,成为新的海水,一齐流向远方,远离冲鸟滩。


(感谢帱戡老师为我提供的题材,让我能写出这样好的文章,为不参赛的帱戡老师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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