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一

    盛夏的街道明晃晃的，连风也屏住呼吸，只有若有若无的气息。

    “果果？”男孩的呼唤夹杂着口哨声，划过粘稠的空气。“来啦！”果果刚洗完头，蓬松的头发堆叠成蘑菇，还来不及扎上就跑了出来，“去小西湖么？”男孩耸耸肩：“看你去不去的了喽，你阿妈不是不让——”男孩的话头戛然而止，他勉强挤出一丝笑：“阿姨好。”边说，边脚下抹油似的溜走。

    果果察觉不对劲。阴影向她靠近，她一转头，便撞上阿妈含怒的双眸。“又去找隔壁的葱葱玩？成天爬树捞鱼，同一群野小子鬼混，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果果嘴巴一瘪一瘪的，开始积聚泪水。她知道阿妈看到她哭就会心软。可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阿妈把她拉过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果果，你要明白，过了这个夏天你就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女孩子真的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你看阿姊，文文静静地，平时看看书，弹弹琴，多懂事，你呀——”阿妈停住话头，叹了口气，抚平围裙上的折褶。“可是葱葱他们去玩都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果果不服气，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

    “你是女孩子呀，你跟他们不一样。”阿妈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你还小。长大了就懂了—”阿妈看了一眼钟，又到厨房忙去了。怎么又是这句话？果果最讨厌大人们说这句话了，明明都承认她是个大孩子，又嫌她小。

    果果坐在小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粉嫩的新凉鞋。她一点也不喜欢粉色，但阿妈一定说粉色好看。其实她更想要隔壁的葱葱那双运动鞋——上面还有魔术贴，多酷。可阿妈对此嗤之以鼻，“女孩子家家像什么样子。”又是这句话，讨厌死了，女孩子到底什么样子才能让阿妈满意呀，一定要和阿姐一样，每天都看书弹琴，说话轻声细语的吗？她喜欢阿姐，可她不想和阿姐一样。阿姐喜欢书本，可她更喜欢外面的世界。

    唉，果果仰头，看见门口的桂花树在风中抖动着叶子，如果，如果能做风，就好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二

    九月，果果扎着羊角辫，被迫套上粉色碎花裙子，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

    阿妈拽着她的手，带她走到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果果，这是陈老师，以后好好听老师话。”阿妈又将头凑近她的耳边：“乖乖的，收敛些，别老跟那帮小子鬼混。”果果默默点头，捕捉到阿妈眼中的紧张和不舍。老师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到教室的一个座住。坐好后再抬起头，阿妈消失不见了。果果有些害怕，又心中惦着阿妈的话，惴惴不安地度过了第一天，还被陈老师夸是个“小淑女”。可是，果果总觉得别扭，像是有无形的丝线限制着她的行动。她还是喜欢那个自由的不受限的果果。

    渐渐地与周围同学熟络，果果认识了很多的新朋友。但是，她还是更喜欢和男孩子玩。女孩子们都和阿姐一样，说话声音低低的，听不大清楚。而且，她们喜欢聊天，不爱去外面玩。每次果果提出玩捉迷藏或者捉人，女孩们都觉得这很闹，“我们不和他们一样”，她们说。果果只能去找男孩子玩，可连从小玩到大的葱葱也不太情愿主动带她玩，觉得“没面子”，而且嫌她跑的慢。在果果极力地恳求之下，他们才勉强地同意。可是为什么呢？果果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们，也问自己。但他们又和阿妈说的一样：“你是女生啊，女生和男生是不一样的。”怎么就不一样了？不是一样地在教室里学习，一样地吃饭、睡觉吗？她想追问，可是看到他们眼中的不耐烦，她默默把问题咽回了肚子。为什么呢？她喃喃地对着风问。可是风也不过撩起她的发丝作为应答。

    值得开心的是，没过几年，果果就当上了班长，而且是陈老师亲自把象征着荣誉的两条杠别在她的袖子上。果果非常珍惜地把红彤彤的两条杠摘下来，展示给阿妈看。可阿妈欣喜之外，也有些担忧，“当上班长了更要注意行为举止，文静一些。”果果听着就扫兴，又是这句话。她耍着小脾气，从阿妈身旁跑走，小心地别回两条杠，又吹了吹上面的粘上的尘埃。不管怎样，她还是很爱惜这个职位的。

 三

    然而果果还是犯错了。

    在周末回来的那一天，收完作业后果果回到座位，去拿自己的作业本。可面对她的是一大片污渍。“真不好意思啊，不小心把咖啡倒了。”皮皮漫不经心的说，抽了两张纸巾，扔在她作业上。

    果果看着作业本，周末辛辛苦苦写的作业被晕染成褐色一片。而皮皮若无其事地抖着腿，眼神还带着挑衅。新学期陈老师把皮皮调到他旁边，让果果监督他。一向散漫的皮皮受到约束，早就看果果不爽。他绝对是故意的。果果咬住了嘴唇。愤怒让她全身发抖：“你是故意的。”“是又怎样？”皮皮盯着她，冷笑。果果猛地走上前，用力推一把他的桌子。桌子轰然倒地，而皮皮桌肚里的饮料瓶，玻璃瓶，餐巾纸，散落一地，一片狼藉。皮皮目瞪口呆，他本以为她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抹着眼泪去打小报告。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不就作业本吗，搞这么大反应，男人婆。”果果的大脑纷乱无绪，可最后那几个字像是锋利的剑狠狠刺进她的心。男人婆，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她的嘴唇苍白如纸，却出奇地平静，只是走过去抓住皮皮的手，指甲掐进肉里，皮皮痛苦地发出呻吟。

    陈老师就在这时打开门。她环顾教室，翻倒的课桌，玻璃瓶碎片，纸巾，脸色阴沉下来：“怎么回事？”这是果果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在教训了皮皮一顿后，陈老师把果果带到一个安静的楼梯角。

    果果低着头，盯着陈老师的高跟鞋。“果果，你是个非优秀的女孩子，不管是学习，还是管理能力，都相当出色。“果果仍然抿唇不语，她看到陈老师鞋上有几道褪色的痕迹，在阳光之下泛起褐色的光，像是作业本上的污渍。“今天这个事情老师不怪你。像皮皮这种行为也实在是过头了，但是……”果果依然没有抬头，她看到陈老师的鞋跟犹豫地在地上摩擦。“就是老师想提醒你注意一下言行。男孩子嘛，偶尔打个架正常，但女孩子嘛，毕竟还是文静一点比较好，像今天这种事情你告诉老师，老师帮你解决。你看你入学的那一天，那样文气乖巧，看着就讨人喜欢……”

    陈老师还在说，但她的声音像是一连串气泡儿，咕嘟咕嘟流过，却不留痕迹。为什么她最喜欢的陈老师也和她说这句话？从阿妈开始，类似的话就编织成网，牢牢束缚着她的童年。男孩子打架爬树捉鱼是被默许的，可女孩子就不行。她想起一次课间她开玩笑，揪了一下朋友的辫子，恰好被老师看到。陈老师当时就委婉地提醒她注意举止，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可能在老师眼中，这种动作就只能是男生之间的开玩笑，放在女生间就是无礼。果果苦涩地想。之前都没有太委屈，现在她却难过得发颤。

    她垂下的目光从高跟鞋移动到自己的脚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习惯了穿着蝴蝶结式样的运动鞋，尽管她小时候还羡慕邻居男孩的跑鞋。她还是果果吗？那个活泼泼的、无所畏惧的果果已经不见了。晶莹的泪水“啪哒”滴落，陈老师有些谔然，拍拍她的肩：“没事的果果，你只要平时多留意一下自己仪态，到时候习惯了就能做好的。”果果的心愈发苦涩，陈老师不理解她，这个世界都不理解她。

四

    那天晚上回家，果果就把自己锁进房间，不管阿妈怎么敲门都不应。她躺在床上啜泣，一直到筋疲力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柔和的敲门声。“果果，是阿姐。”果果缓缓挪下床，打开门。阿姐拿着她最爱吃的红豆面包，走了进来。

    看到阿姐，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止不住的开始抽泣。阿姐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耐心的递给她纸巾。阿姐，为什么我是女生呀，果果哽咽着，如果是男生，我就可以干好多事情。阿姐噗嗤一声笑了，说什么呢，当男生可以干什么事。很多呀，可以打架爬树捉鱼还不会被骂。果果把头埋进阿姐的怀里。

    阿姐沉默了。她的手若有所思地抚过果果的头发。犹豫许久，她开口：“果果，其实你之前有一个哥哥。”果果惊讶的瞪大眼睛。“是的。当时我还挺小的，阿妈突然告诉我，我要有一个小弟弟了。”

    “然后我就有了一个弟弟。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抢走了阿妈。阿妈没时间看我，就把我交给姥姥。因为无聊，所以我才开始看书，慢慢的也就喜欢上了看书。”

    “阿妈每星期来姥姥家看我，可是都带着弟弟。我其实觉得她不是来看我的，而是让姥姥看阿弟的。大人们都围着阿弟，我就坐在角落里看书。在我五岁的时候，阿弟周岁了。阿弟的周岁仪式非常的隆重，我们家族的所有亲戚几乎都来了。但当年我周岁的时候，只有姥姥姥爷和爸爸妈妈在。”阿姐平静的说，“所以，果果呀，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男女生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公平。”

    “但是它也不差呀。你看阿姐，找到自己喜欢的阅读。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阿妈可能不会了解你，因为她童年时或许就是被这样教育出来的。其他人也不一定了解你。但你是了解自己的呀。不管怎样，做自己是最重要的。”

    这个晚上阿姐和她聊了很多。天晚了，阿姐也睡了。晚风吹拂，掠过阿姐熟睡的脸颊。果果闭上眼，下定决心：我要成为像阿姐所说的那样的人，像风一样。

五

   第二天前果果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陈老师。“陈老师，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我并不想做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孩，我只想要做自己……”她郑重地把信放在老师的办公桌上。下课后，陈老师就让果果去办公室找她。

    果果忐忑不安地走进办公室，却投入温暖的怀抱。“果果，陈老师很抱歉，之前是老师不对。老师真的很佩服你，你可能没有想过，你陈老师其实以前也是个假小子，”陈老师打开手机开始翻相册，然后翻出一张照片放给果果看，照片里是一个剃着寸头的小孩，但是模模糊糊的，可以辨认出这是一个女孩子。“当时我可比你还要过分，每天跟一群男孩子到处乱晃，然后还经常打架，是’惯犯’。”陈老师毫不避讳的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掠过几丝忧伤。“但是面对外界的质疑，老师选择了让步。你看，陈老师现在已经一步一步的被塑造成他们所想看到的样子。”她忧郁地看了一眼脚上的高跟鞋，“但你不一样，你选择了自我。果果，你真的超级勇敢。老师为你骄傲。”

    果果有些讶异地看着陈老师动情地说了一大段话。看到她眼中闪烁着从没有见过的炽热的光芒。“去继续做你自己吧。”她再次抱了一下果果，果果能感受到那个拥抱的分量，超过了千言万语。

    回到教室以后，果果还恍恍惚惚的，突然发现桌上有一本新的作业本，还有一杯奶茶，旁边是皮皮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果果，对不起。她忽然感觉自己也并不是孤军奋战。陈老师支持她，阿姐也支持她，而那天同学的话也许是气话。我想我还是能成为你的，对吧?她冲着窗外看不见的风笑。风撩起书页，像是在表示赞同。

六

    毕业典礼结束了，果果拿着她的毕业证书，有些焦急的站在校门口。她要接受一个关于性别观念的采访。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在网上分享她的关于女性的看法，已经渐渐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博主。

    校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是另一个。是阿妈和阿姐。阿姐手上还拿着一束花。

   果果向他们跑过去，风呼啸着穿过耳边。她突然想起那年夏天，被中断的小西湖冒险。采访完就去小西湖吧，她对着风喃喃低语。

    风还是静默着，她却觉得它穿过了她的心，炽热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