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鹿

小血落枫叶 发表于 2024-06-29 14:37:11   阅读次数： 914170

那天没有星星，月光如水，树林之中窸窸窣窣的，飞快奔过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个全身破洞再打满补丁，孔武有力的猎人。他跑的极快，手中紧紧攥着上了弦的弓箭，突然间停下来，猫着腰藏到一棵古树后边，瞪大双眼，满脸的胡髭被汗水打湿，他极力想要克制，胸脯却还是上下猛烈起伏着。

 原来这日傍晚，野兽出没觅食，猎人远远地发现了一头好生奇怪的“仙物”，看不真切，他一直跟着。起初还是慢慢走着，后来不知为何开始发足奔跑。猎人年轻，常年在山中打猎，脚力极盛，飞奔起来倒也没落下多少距离。追逐几个时辰，此刻总算是停了下来。

远处落叶纷飞，猎人仔细瞧去，竟是一头通体白色的鹿！像是腊月飘来的雪花全数覆盖在它身上一样，洁白无瑕，美丽高贵。两个鹿角像是二月垂柳婀娜多姿，又似那腊月梅枝古老遒劲，然而却是这美丽的角害了它，缠绕在一堆墨绿色藤蔓之中，丝毫动弹不得了。

这鹿好生古怪，身似梅花鹿，通体雪白，头上生着一对美丽古怪鹿角，体态轻盈灵动，看得久了顿感仙气缭绕，目眩神迷。猎人不敢继续看下去，猛地拉开祖传神弓，半眯着眼，对准那神鹿的后脑。这弓本是战场杀敌一代神器，奈何奸臣当道，清浊不分，神勇的祖辈却受污蔑贬谪后身居于此，这神器也沦落成一把猎弓，杀一些无辜生灵。这神弓射出的箭，端的是一个轻快迅疾，小小利箭似有开山之力，山间猛虎黑熊遇上，统统一箭毙命。猎人正欲松手放箭之际，那神鹿好似真有灵性，猛然回头，与猎人四目相对。那双眼如此清澈明亮，好似山涧古泉，只消一眼就让人心底浊气顿消，只感周身舒畅。那鹿一动不动，好像也知自己大限将至，双眼竟流淌出两行清泪，隐约感到像是一个留着眼泪凄楚可怜的女子。事已至此，猎人动了恻隐之心，如何也下不去手了，抽出腰间宝刀，走上前，一刀砍断藤蔓。那神鹿得到解脱，一蹦一跃，于那半人高的灌木之中回头望了一眼猎人，瞬间消失得无隐无踪。

那猎人往家走，听见一个女声惨叫连连。原来是自家妻子，想来是怀胎十月，时辰已到，已然在房中分娩。他快步奔入房内，妻子的床头点燃两根蜡烛，屋中昏暗，却也见到她眉头紧锁，面色苍白。家中老母手握铁剪，在一旁一脸虔诚地大声念着救苦救难菩萨经。他嗅到了浓浓血腥味，原来妻子此刻正身处鬼门关，胯下鲜血如同小河一般流淌。猎人心急如焚，他懂观星辨位，知道伏击打猎，力大无比可一拳毙牛，可也奈何不了妻子肚里的顽皮孩子。他深知女人生孩子的成功与否全权由上天决定，想起今日奇遇，都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自己放过那神鹿，怎不见有人来搭救自己妻子！

想到这里，豆大的泪水滴落在地。他悲愤交加，跳出门外，操起神弓，大喝一声，对着上天“嗖嗖嗖”一顿乱射，似要将那不分好歹的上天打成刺猬！忽然，余光瞥见一道白影闪入房中，猛地追进去，却半点奇怪都没瞧见，是神鹿显灵？四下思索之际母亲一声惊呼将他思绪拉回屋中。只见怀里捧着一个安睡的女婴，她肌肤雪白，吹弹可破，宛若阳春白雪，好生可爱！赶忙接过，抱在怀里，替她擦去脸上污水，那孩儿微微张开双眼，这双眼清澈无比，灵气十足，微微笑起，四目相对之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流淌开来，方才的愤怒混沌如今全都变成感激与怜爱。再看妻子，已然昏昏睡去，脸色却红润起来，像是山间通红的野苹果一般，气色恢复奇快。女婴听话可爱，乖巧懂事，此后三四年生活平安快活，且不在话下。

女孩乖巧伶俐，一日清晨却不知为何消失了。夫妻寻遍周围山峰野地都没能找到。妻子眼中急出泪花，猎户安慰妻子，命她做了两个饭团，自己背上神弓，拿了火石火把，二人往远处孤峰寻去。

待走到那孤峰山脚，两人大汗淋漓，想着一个小女孩如何也不能走这么远，可眼下只剩这一座孤峰没有搜过，希望渺茫也必须去。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同上山。这山正面陡峭怪石嶙峋不可硬攀，背面却相对平坦好走，祖辈早年间曾开拓过这孤峰，猎户对此山峰了解也只到这里。越向上便越难攀登，猎户正欲放下妻子一人上山去寻，却见妻子瞪大双眼，手指山上。顺着看去，不远处有个一人高的山洞，隐约放着诡异的光。二人不敢迟疑，爬上去，那是一小平台，入口是人工凿出来的，修得工工整整，仅容许一人通过，猎人取下腰间宝刀递给妻子，自己将利箭搭在神弓之上，猫腰进了洞。

进洞之后，豁然开朗，里头空间大的很，摆放的事物却让人惊讶万分。只见遍地都是金银珠宝，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就有上百颗，兀自发着青绿色的光，各色见也没见过的宝石金块堆叠如山，洞中更有说不清楚的宝贝发着摄人心魄的光。猎户和妻子不敢多看，二人生性淳朴，一心只挂念孩子，继续向里走去。珠宝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张不知是什么宝贝做成的一张床，散发青白色的光，而在那床上躺着的不是自己那惹人怜爱的女儿是谁！夫妻二人大喜过望，飞奔过去，妻子抱起女娃，在一边轻声责备一边哭泣，女儿微微转醒，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回答看见一只美丽动物，追着追着就不知道了。猎户心中震惊，自然知道那美丽动物就是那神鹿，不知引他来此处用意是何。报恩？报怨？

猎户望着那床，却见那床头摆放一本竹简写成的古书。走上前去，摊开一看，书名却写的是《孔明灭敌万计》，大惊，此乃诸葛孔明遗留的兵法奇书！猎户知晓诸葛孔明乃是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足智多谋，用兵如神，只可惜生不逢时，未成一番大业就含恨而死。这书粗略读上两句就顿感用意深远，受益匪浅，倘若细细研读也不知会变得如何了不得。正四下思索之际，妻子已在催促，说孩儿似乎感了冒，要赶快回家，猎户将诸葛兵法放入行囊，快步追上妻子，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萦绕心头。

话说那猎户得了《孔明灭敌万计》后，日夜研读，这书当真是奇妙得紧。阴阳八卦，奇门五行，用兵养兵，排兵列阵，写得事无巨细，想来是诸葛老先生毕生心血结晶。起初妻子十分反对丈夫拿了那山洞之中的宝物，隐约觉得此物决计不可留下，力劝丈夫归还兵书，都被猎户搪塞过去，转眼一年又一年，妻子也不再提起此事。

兵法研究数年时间，虽然用兵之道只参透一半，却深感诸葛老先生写下这兵法奇书的原因在心中愈发明了起来。悟出老先生一辈子正义凛然，一生只为匡扶汉室，为的是一统江山，让温良德厚的明君一统九州，人民百姓可不再受那战乱之苦，分离之痛。写下毕生所学，盼有朝一日得到此书，择一明君，辅佐其完成统一大业，救人命于水火之中，用以了却自己未成之遗憾。

如今外敌来犯我中华，国内战火四起，人民水深火热，当真是人不如狗。自己得到兵法如同得到诸葛老先生跨越百年的委托，躲在这清净的深山老林之中避世不出，实是万万不妥。早年间有刘关张三人不辞辛劳三顾茅庐，如今却无此等明君前来寻我。这不打紧，无人来寻我，我自己入这乱世便是了。想到这里，热血沸腾，挽起背上神弓，大喝一声，向着几十步开外的一块巨石飞去一箭，巨石訇然中开，碎成几块石头滚了开去。刻不容缓，猎户收拾行囊，将自己腰间宝刀留下，一人入这乱世去了......

猎户参军时先做得一名大头兵，却神勇无比，一张神弓终于大显神威，杀敌无数，被提拔为北部二太子手下一营头目。一日二太子带队追击穷寇，不料深陷敌军埋伏，危在旦夕。猎户带队，用那《孔明灭敌万计》中的两个阵法，虎翼之阵和龙行之阵联合起来，融会贯通，竟达到了以少克多，以弱胜强的奇妙效果。二太子见状赶忙起兵突围，里应外合之下敌人溃不成军，丢盔弃甲。猎户一战成名，得到二太子赏识，成为麾下首席将军。此后三年时间，跟随二太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靠那奇妙兵书，果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名远扬。二太子军旗猎猎作响之处敌人无不风声鹤唳，闻风丧胆。猎户获得当今圣上赏识，封官直至东西南北四大将军之中的镇北大将军，好不威风！

一日，镇北大将军坐军帐中。一送信小吏跪在案桌之前，双手呈送一封书信。是老家寄来，妻子手笔。信中写到已然知晓猎户依靠兵法奇书官至镇北大将军，可谓是可喜可贺，奈何家中老母身患重病，日薄西山，朝不虑夕，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奢望与大将军再续婚约之谈，看在幼女老母之情，只望可以不顾官爵诱惑，速速归来，至亲离世而不见最后一眼，定当抱憾终身。

猎户看到结尾，悲愤交加，不禁落下泪来。那日自己壮志凌云，只身一人入这乱世之局，未曾好好告别，不料竟造成如此误会。想到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不禁心中一侧隐隐作痛，却也惊觉愤怒，自己宏图大志却被以为抛妻弃子，贪图荣华富贵，靠兵书追逐功名利禄，这真是大大折煞我也！

老母病重，妻子患病，当真不可不归家探望，可如今正到了破敌要塞直捣黄龙的紧要关头，一鼓作气，攻入敌军首都，便可灭掉北部外敌，使我国再无北部外患之忧。近些年来二太子得到自己辅佐更是如虎添翼，建功千万，已是其余皇子大大不能相比。二太子心怀苍生，德才兼备，若他成为天下共主，说不定真有前代明君之风。这次倘若能一举歼灭北部外敌，定能为来日皇位之争打下坚实基础。

举棋不定之时，二太子军中传令要接见镇北大将军。

猎户于二太子军帐之中得令，兵贵神速，命其三日之后领兵十万，挥师北上，大部队随后赶来。大军于三日之后启程，一路向北，猎户感到眼前一切事物居然都熟悉起来，原来自己正在向家乡的方向前进，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

到了敌军城下，见是二太子的军旗，又是镇北大将军领兵，军心动摇。投降派主张向二太子投降换得不死，主战派力求死守不出。两派吵的不可开交，最后竟动起手来，城内硝烟四起，乱作一团。镇北大将军在城外看着，心想果真天助我也，这北部外患当真是命数已尽啊！这是自己故乡，多木少石，猜测城内房屋多半用松木建造，然而松木藏油，最忌明火。于是下令每人弓箭上涂抹石油点燃向城中射去，城中内讧自然无人阻拦，大军压到城门，火箭铺天盖地地向城内飞去，颇为壮观，点亮一片天空。

要塞不攻自破，此战胜之不武，内心却五味杂陈。回到军帐之中，见帐内人头攒动。奔入，却感到五雷轰顶。只见一亭亭玉立的姑娘眉目紧锁，自刎于帐中，那人不是旁人，却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爱女儿！

大呼三声，女儿！跪倒痛哭，抱起冰冷僵硬的女儿，手触到一更加冰冷之物，拿起一看，却是自己祖传宝刀，正是离家留下之物。召来几个脚程快的亲信，快去后山老家查看，自己先行埋葬女儿。一个时辰，亲信回来报道，大将军所要查看之处不久前陷入战火之中，变成一片废墟焦土，全无活人。

镇北大将军在军帐外的山峰上，女儿的墓碑旁横刀立马。当时失去女儿，内心悲痛至极，全然没有想到女儿为何死在自己帐中。如今全明白了，想必自己那天真可爱的女儿觉得爹爹领兵回到家乡是要来看望她们母女，不料战火四起，败军穷凶极恶，好在爹爹大军就在附近，骑着快马赶来，想请爹爹回家救命。然而到了军中却发现全然没有人影，所有的大军此刻都在城门之前，射出火箭攻克敌军要塞。女儿左右寻不到爹爹，却认得祖传神弓，只道爹爹再次抛弃了她们，万念俱灰之下，于帐中举刀自刎。想到这里，威风凛凛的镇北大将军也绷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心中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抬头远远望去，城中一片火海，自己的军队此刻在城中四下屠杀，百姓哭喊声连成一片，当真宛如人间炼狱。悲痛至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下马来。

不知为何，自己又身处那日猎杀白鹿之际，此刻他神弓拉满，四目又和神鹿对上，然而此刻自己却放手一箭正中眉心，射死了它。神鹿眼神何等哀怨悲怆，再无山间清泉般澄澈明亮。

惊醒，窗外月光如水，凄寒的月光射入帐中，照在神弓之上。此刻幡然醒悟，所谓的拯救苍生啊，是要用这一方水土的百姓性命换取那一方水土的安宁。回想起那敌军城中火光四起，烧死杀光百姓无数，人们哭喊逃难，家破人亡，真是人间炼狱的模样。古人云，一将功成万骨枯，人民又有什么错，为何到最后却一定要成为万千枯骨？救百姓而杀戮更多百姓，我这样做，当真是为的拯救苍生么？到最后，救苦救难成了一桩笑话。兵书伴我半生，书中以天下为局，以人民为子，此刻方才醒悟是大错特错，却也无奈，想不出真正解救苍生之道，辜负诸葛先生委托。只恨自己醒悟太晚，征战半生，老母妻儿全赴阴曹地府，此生误会难解！悲恨交加，痛苦万分，从内衣里抽出贴身兵法奇书，送到灯下燃烧殆尽。

含泪挥笔写下：千张机，白鹿有灵不知心。可怜含泪赴黄泉，孟婆桥边，相顾无言，忘却前生怨！

拿起宝刀欲自刎帐中，见账外一道白影闪过，追出去，却见是那昔日美丽白鹿！灵动飘逸，一蹦一跃，三步一回头望着自己，两只眼睛忽闪忽闪，清澈明朗如同中秋月圆之夜空。那镇北大将军没穿盔甲，没拿神弓，追随那神鹿奔跑在故乡的山上，又变回了那山脚下一个无名小猎户。

心中全无杂念，追逐着，奔跑着，忘却一切，家人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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