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我
春不渡 发表于 2024-07-30 14:59:52 阅读次数: 38093与文学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一个庸俗的雨夜。
那个夜晚平凡漫长,雨滴敲打在屋檐上叮咚作响,有风在飘荡低吟,轻落在地上爬开一片柔软,枝桠缓晃。
燥。字只是在纸上游动,零乱散落。我的身体呼啸而过鸣笛的火车,把神经冲散成不见了月光的白。吐息流转指尖,心绪燃沸胸腔,我将铺在书桌上的纸张一遍遍揉皱扯烂,发泄着我的躁郁。写不出。就是写不出。此时总是我最希望成为一支笔的时刻,无需思考优美的文字自然而然能从我的手中流淌出。彼时我“文学”二字对我而言仅仅只是了无生趣的笔画堆砌,文学灵感的匮乏总是悬于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语言土壤的贫瘠更是阿喀琉斯之踵暴露出我脆弱。
我胡乱地翻着书本,期盼着能找到丝许灵感能够开启此趟作文之途。忽然一句诗撞进我的眼眶:“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夜里灯影摇摇晃晃,暗自昏黄。我拢阖双眼,眉目低垂,睫羽投下一小片阴翳,轻声呢喃。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某个脱节的齿轮突然与世界精准地咬合,“咔哒”一声后停滞的时间开始运转,而我浑身战栗,热泪盈眶。那是一场极为热烈的精神碰撞的升华,是心魄纯粹的震颤,是一瞬精神的盛大焰火,是真正意识上与文字的相互连接,是打开我写作之路的密钥——直击我灵魂。
数年之后,回望这个遥远的雨夜,我才恍惚间惊觉,那是文学的宿命穿过我灵魂时铮铮作的响,文学给予我的感受力初现端倪,命运之箭直击胸膛。我与文字相连的经脉,早在此刻开始就深深扎根在我的血肉肌肤之中,冥冥之中紧密连理,回望时才错愕发觉,原来是我本性难移。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遇见,命运齿轮的第一个齿,画板上的第一抹颜色,时间指针的第一次转动,所有泪水的第一滴——一颗击中眉心的子弹爆裂的乍现焰光。
在此之后,我几近饥渴地迷恋上博尔赫斯、聂鲁达与黑塞,翻来覆去地咀嚼他们一两行诗句直至枯竭无物,赞叹人类文艺的想象力竟然能创造出如此丰满动人的词句,同时也享受着文学种子生机透芽的痛痒;我痴狂地浸身于洛尔迦、阿多尼斯和佩索阿,在情欲泛滥的海洋里畅游。“我是一把剑的回忆,是弥散成金黄的孤寂的夕阳、阴影和空虚的缅想。”“所有青春都像一盏灯,在雨中被冲倒,湿漉漉却在燃烧。”无论是笔尖明朗蓬勃抑或脆弱真幻,都成为我新生文字的温床,让它在世界广袤寰宇角落的一方埃土之上生根发芽。我飘忽不定的柔软内心突然有了寄托,原本毫不相干的两条支线忽然相交,纠缠在了一起。
除了外国文学瑰宝之中的诗歌佳品,我也同样迷恋着文人骚客指尖翠色的风骨,书页间辗转的风华。我倾心于李清照笔下赌书泼茶的纵横才思,伉俪情深当时只道寻常;我挚恋着温庭筠墨中斜晖脉脉的深沉追怀,悠悠水面映尽千帆万帆;我沉醉在韦庄纸上碧天三分的春水荡漾,空灵澄澈中摇画舫听雨泪湿襟裳;我投身向晏殊砚旁梨花零落的清明,新社燕子来又添笑靥;我记忆着黄庭坚窗前的灼桃鬖柳,泼黛挼蓝山水色自蕴生活情趣;我未遗忘白居易毫间的浅草乱花,早莺新燕自在来去也是清新生意。
我向文学献上我的作品,文学也还我厚报。有时,公开表彰与不绝于耳的赞言接踵而至时,我也会在内心隐秘的角落小小雀跃,掀起一阵欢腾的浪,品尝着文学所带来的珍贵幸福;有时,反复品味自己偶得的创作,也会惊叹“怎么这么会写”,然后干净地誊写在纸上,洋洋得意地读一遍又一遍,心如擂鼓。
再成熟些,我不光是领悟文字表面上的光鲜与华丽,更开始学会探索其背后深层次的内在精神思想的宏大。像是一场必然,我无可救药地爱上史铁生。“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痛苦是文学的土壤,人只有经历苦痛罹难,才能准确地描摹出生命的轮廓。当把《我与地坛》摊开,深夜昏黄灯光下,翻书页的间歇,我第一次有了掉眼泪的冲动。“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史铁生对生死契阔的深刻阐述,与哲思万物的对话,给我幼小年轻的心灵开启了新的视野,在精神旷野中指引前行。
同样难以忘怀的是堂吉诃德自我感动式的心灵慰籍,自始至终纯粹到令人发笑的理想主义。在可以被解构和戏谑的现实世界,他被人视作迂腐和愚钝地追求本真,可“游侠骑士”时光不过疯病悲凉,狂热信仰带来更多的是挫败和孤立。同情、敬佩、讥嘲、空虚、苦涩······阅读时复杂的情感席卷了我,有时我难以理解他颅内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想象,有时我感叹生活本身的荒唐与不可理喻让浪漫主义熠熠生辉,有时又觉得他和我有着难以表述的相似性,醍醐灌顶。文章本身的内涵价值为我的写作、我的人生更添色彩,我从中汲取养分,体会文学的曼妙。虽然我读过的书不多,但它们都为我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杂草丛生中开辟新途。
我同样坠入过迷茫之中。上了高中,学业的繁忙和考试的失利让我压力倍增,我也一度逃避,自我沉缅于文字织就编造的幻想乡乌托邦之中,为赋新词强说愁,自怨自艾地吐些无趣苍白的苦水,翻翻陈年旧账,在回忆中迷失陷落。我也渴望有人能读懂我文字背后的脆弱与怯懦,读懂我字里行间忸怩的晦涩,抚去我潮湿的泪,再虔诚地、安慰地俯身拥向我的软弱。我懒惰、倨傲,眼高手低;我厌恶我的中庸,痛恨我的平凡,对天资平平失望,对碌碌无为绝望,思想几乎在人生意义空洞无物的虚无主义之崖堕落;我的语言好像失去了刚开始写作时的灵性与热情,如枯槁干瘪,又似折颈的狗尾巴草无力虚弱。我错误地企盼爱,祈祷爱欲能清算我无人理解的悲苦,消解我无处诉说的牢骚。可是爱,自由意志的沉沦,是一种太飘渺虚无的东西,很平静地锋利。我跌倒流离在其中,苦苦找不到支撑,创口从内到外地糜烂。
读书吧,还是读书。把书读烂读透。文学是一条绳索,我不会用它自缢,我要用它渡河。我在阅读中一步步长大,成为无数个我中唯一的幸存者。我会强大,会自信,会冷静,会重整旗鼓,踉跄前行。路途上的困难不能轻易将我撂倒,我与我周旋久,宁归本真。
我的思想逐渐渗透入我的表达之中,然后随之倾泻下笔尖。我开始改变过去一贯的模仿借鉴式的写法,转而为我的作品注入属于自我的生命力量。我的诗逐渐开始言而有物,不再空泛无依、无病呻吟。我喜欢在深宵更阑静聆文字枯木逢春的复苏声。我写我,写我的氐惆与凄切,写我的欢愉与雀跃,写我情绪波澜时最真的泪水,写我生平所见所闻,所识所感——笔下山光流跃,水色蹁跹。当指腹摩挲粗糙,纸页与笔尖相互摩擦沙沙作响,当墨香萦绕鼻尖,泛黄的褶皱泛开一片隐秘的海,我才能真正感受到游跃的文字从掌心渗入灵魂的共鸣感。辗转过鲜妍,摩挲过明艳。如纤云烟,在光的炫璨中交舞着变。寸毫跌宕,钝痛刻纸笺。我落笔生根,翻来覆去地咀嚼这摇摇欲坠的人间,笔尖迸溅出一万个岁月不败的春天。趁我年轻,趁我热烈皎洁,我还要写,写我的执拗,写不必顾后与瞻前,写不曾改变的初愿,,写磊落的勇敢、生硬的莽撞和自如的放敛,写未知依旧一往无前,写我的错落平仄和温热光艳。写女性,写世界,写生命,写灿烂,不遮掩。随笔本的第一页上依然栖息着我忠诚相信的那句话:
“唯有文字能担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文学,我能给你些什么呢?我要给你以永恒的静默,给你悄无声息的滂沱。给你冗长的夏,月亮栖息的枝桠。给你沉睡的雾岚,浮动的山野,和流转不息的淋漓诗篇。我遥远地回望你眼底的波涛,看你温吞地在我的生命里落下沧海斑斓,遗留一尾不败岁月,生长半岁如许光华。感谢你让我停泊。
落笔将尽的此时此刻,我才像是被击中一样明白:文学会在所有人的身上悄无声息地留下痕迹,会在任何时间不为人知地铭刻下秘密。所谓“文学”的枝蔓早早就在我的胸口扎根,至今读来仍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于是,十七岁的少女,在那个挑灯读诗的漫长雨夜,心甘情愿地迷路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