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乡之人｜涝米酒

“海风送来故乡的消息，船帆上残留着送别的痕迹”

    原野上黄昏的雾霭消失了踪迹，泯埃伊的¹乐声从远处飘来，飘进老人的耳朵里。乐曲旋律欢快，乐声却低回而无力，仿佛演奏者连按下琴键的力气都没有了，老人暗自称赞着来人。

    老人推开门窗，把光亮倾泻在道路上。演奏者从夜幕中出现了，他捧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泯埃依，吹嘴用榅枥木²雕刻而成，其上纹样描绘火焰燃烧的景象。他轻声与老人搭话："我将去北边的大回廊港³，能在您屋里留宿一宿吗？"

    老人打量着这位来客，他步履沉重，唇瓣龟裂，身上的衣袍就着从威林格勒⁴带来的泥泞紧贴在它们主人的胸膛和腿脚上，他的干粮和水必然已经见底，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老人认得来客的乐器，他自己也曾有一把泯埃伊，他怀念它悠远空灵的乐声。

    老人请来客在屋里坐下，这间简陋的房舍靠在一隆土丘上，半边嵌进丘里，屋顶铺着白杨的墨绿色大叶，四壁的木板取自白杨，房屋的支柱取自白杨，房子的门框和窗棂取自白杨，连门板都是白杨木的。

    "你渴吗？"

    "当然，谢谢。"

    老人拿出自己酿的涝米酒⁵。

    "我的旅费已经用完，请问您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我想听听来自你的目的地的故事。"

    "愿意效劳，让我给您讲讲‘值夜’的故事。"

——·——

    值夜走在大湖的汀州上，从自己的兜帽下注视着东方的天空，涘乡的太阳即将沉落。

    值夜坐下来，让长袍浸入深邃的湖水里，值夜注视着大湖，他看见古北⁶的波涛汹涌，他看见日出日落，他看见花海漫山遍野，他看见锄头翻耕沃土，他看见骏马在胯下飞驰，他看见猎人的弓弦铮响，他看见炉膛里火焰熊熊，他看见热情洋溢，他看见不舍与怀念。

    值夜从怀里掏出一只镀铬的灯盏，灯罩下不再有能为值夜驱散黑暗的火光，不再有流入值夜手掌和脸颊的股股暖流，只剩金属的外壳上映出些许余晖，黯淡而无力。

    值夜照亮涘乡，值夜照亮身旁的湖水，为众星引路；值夜照亮自己，提醒自己身为"值夜"的职责所在。值夜把手伸进袖口胸袋，摸向汀州细腻却不毛的沙地，摸向水下的湖床：他胸前的口袋里没有油料，长袍的袖口里没有膏脂，湖底湖边没剩下能够点着的柴火，值夜又看向地平线，太阳已然沉入湖中，将在大地另一侧升起的"晨星"摇摇欲坠。

    值夜在涘乡第一个真正漆黑的夜晚思考起来，不时他便想到了，他的头脑里还贮藏着最后一点燃料，值夜把灯盏也浸入清凉澄澈的大湖，接着他俯下身来，让自己的前额与湖面相触。值夜对大湖敞开脑海，呼唤思想的名字，让他的思绪从他额前流出，思想的水流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如丝线般铺展在湖水里，值夜用铬灯将它们舀起，被蒸干的湖水弥漫在灯罩下，值夜看到铬灯重新亮起。

——·——

    "值夜的故事告一段落。"来客说着呷了口酒，"请问您还满意吗？"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有幸为您带来了这盏灯，"来客从怀里掏出一盏铬灯，"这并不是值夜的那盏灯，但它们用相同的技法制作而成，这盏灯以我自己头脑里的念头作燃料。北方的人们称它为‘白浊’，这个词汇正是'思想'的名字。"

    白浊灯⁷的火光映出两人的面容。老人提起白浊，仔细端详着灯罩下那捧白色的火焰，他发现自己的手臂感受不到一丁点热量。

    老人将白浊放回桌上。

    "据说只要白浊的躯壳还完好，其中的焰火就将永世不灭。"

    "再给我介绍介绍涘乡⁸吧。"

    "在北方的许多故事里，涘乡是太阳和群星休息的地方，那里的白昼总是如此短暂，值夜就负责充当这片最南之地的月亮。涘乡的大湖里盛着河谷和曾经居住在远方的人们业已遗忘的故事。

    "值夜悲伤地看见源源不断的美好而珍贵的回忆涌入大湖，进而沉入湖底，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值夜想留下她们。在值夜接下这项职责不久之后，值夜烧完了涘乡所有可烧的东西，连大湖湖底的水草都被他采来晾干投入他的铬灯中，最后他决定以‘白浊’为引，用大湖的湖水来代替普通的燃料，他把这些记忆贮存在灯盏中，接着第一盏白浊应运而生。"

    "值夜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值夜'就是他真正的名字，不过值夜确实曾还有其他名字，由他父母赠予的名字。"

    "值夜为什么放弃了原先的名字？"

    "他没有'放弃'原先的名字，他改'值夜'为名，是因为看顾大湖和太阳工作的艰辛。许多本不属于值夜的忧虑透过大湖侵入他的脑海，使他心神不宁。太阳周身的光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太阳散发的气息灼烧值夜的鼻肺，然而这项工作又如此重要，必须有人来为太阳洗脱疲惫，必须有人来为被遗忘的故事送行，这项工作值得值夜一遍又一遍勉励自己，甚至在旁人呼唤他的时候，他也希望得到勉励。"

    "换言之，值夜为了河谷人民的福祉与快乐做出这些牺牲。值夜的坚守终会获得认可，这次丰厚的回馈将由泽尔亲自给予。"

    "请问您觉得这个故事能够抵上多少食宿费呢？"

    "好极了！好极了！然而像你这样博学而谦逊的客人总是让主人忍不住拿出更多的精力，付出更多他们应得的招待——"

    "荣幸之至。"

    "——所以你也应该多给我讲几个同'涘乡'一样好听的故事。"

    "当然没问题，你想听多少个故事都没问题，前提是你的涝米酒足够多。"来客的眼睛微闭，嘴角挂着酒窝。

    老人大笑起来，他很喜欢笑，特别是要把嘴巴张开来笑，他笑的时候白色的须发便跟着他的笑声抖动起来，白天的时候他咯咯地笑，晚上的时候他呵呵地笑，有人逗他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老人还长着一把能垂到肚脐眼儿的长长的胡子，长着长长的眉毛，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来客又喝了几口涝米酒："那么下一个故事这就开始，让我给您讲讲'伊娅'的故事。"

——·——

    伊娅看见面前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于是她弯腰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一样金色的物件，伊娅说不出这物件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她感到流沙一般的颗粒材质，感到丝绸一般的细腻触感，她感到它坚硬如钢铁，她感到它柔顺如水流，它看起来朦胧、神秘、顽皮、美好。

    伊娅去询问自己的父亲，父亲接过它看了看，然后对伊娅说："我的孩子，这是阳光啊。"

    伊娅向父亲申请，她想把这缕阳光还给太阳，父亲拍拍她的肩膀："那就去吧，记得赶在晚饭之前回来。"

    伊娅这会儿走在城市里的大道上，她看见吹弹泯埃伊和兰地管*的乐手和领导他们的诗人，腰间挂着诗集，前额佩戴着锌铁的首饰；她看见骑着马，手执白蜡长矛的卫士，身着轻甲，头戴金盔，秀发随着拂晓的凉风飘扬在脑后；她看见正往灌木上挂洗净衣裳的母亲，正和着面团的妻子；看见奔跑玩耍的小孩，挥舞着短小木剑，唱着童话传说里的诗谣；看见生意人的摊面和他们肩膀上的扁担箩筐，挑着吃食、调料、布匹或者珍奇吆喝叫卖。她朝着从楼宇间露出眉梢的太阳询问道：

    "太阳啊，我捡到您遗失的物品，要归还与您了！"

    "我爱的孩子，你站得太远了，我够不到。"

    伊娅向前来到群山脚下的林地里，她看见百树的牧人⁹行走在林间，说着他们悠缓绵长的语言，赞颂大地长长的名字，和他们生长着的孩子或友人交谈；她看见林间有角鹿走跑蹦跳，欢快追逐、悦鸣，一头头高大的白鹿经过伊娅身侧，轻蹭伊娅的脖颈，亲切地欢迎她的到来；她看见林间树木轻歌时从树洞和根系间飘来的音符，吱嘎作响，树木们摇摆枝条及叶片，哄鸟儿在他们肩上安眠。伊娅朝着婆娑树影后的，行至天空正中的太阳询问道：

    "太阳啊，我捡到您遗失的物品，要归还与您了！"

    "我爱的孩子，你站的太远了，我够不到。"

    伊娅行至洋边，她用牧人们赠予的木材搭建船只，出航北海，她看见高峻的波涛，暗色的山峦沉默着升起又落下；她看见古北上空别样的暮色，陌生的星辰迸发五色光辉，组成陌生的星座；她看见四季常在，不分昼夜变幻着的极光挂在古北头顶；她看见世界的边沿，海上的城墙¹⁰伫立在她身前；她看见墙外的海域，巨龙在此地翻飞，如同河谷的鸟儿；身躯修长的斯兰德¹¹在礁岩和海岬间穿梭，如同河谷的游鱼，青灰色的尾巴闪着美丽的磷光；至为年长的黑鲸¹²在乌云里游弋，庞大的身躯若隐若现，这里的大地荒凉而壮丽。伊娅在孤舟上用略带战栗的声音朝跌向古北的太阳询问道：

    "太阳啊，我捡到您遗失的物品，要归还与您了！"

    "我爱的孩子，你站的太远了，我够不到。"

    伊娅终于抵达了涘乡，太阳也刚好落下，在此迎接她。

    "太阳啊，我把您遗失的东西带回到您家中了，请收下吧。"

    "我爱的孩子啊，请允许我把这缕阳光赠给你作为你一路前来的奖赏，而从今往后请走在我身前，去鼓舞那些因黑夜而恐惧的人们，告诉他们黎明就要到来。"太阳温柔地看着伊娅。

    "可我的父亲还等在家里等我。"

    "那么每年的四月到九月，我允许你回到河谷，而现在，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

    "伊娅的故事告一段落，请问您还满意吗？"

    "这个故事比上一个更加精彩！"老人兴奋地说。

    "伊娅在成为太阳的侍从后便不再用伊娅的名字，后来的人们叫她'伊雅'，这个词汇是月亮的意思，伊雅手里的那缕阳光点燃了'月亮'。"

    "伊娅为什么愿意为了一缕阳光航至世界之外？"

    "伊娅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在暮年，太阳允许伊娅离开他的岗位，伊娅回到故乡并舍弃了伊雅的名字，在那之后人们都开始叫她'杨晓婆婆'。杨晓婆婆曾为我说明这个名字的来源，伊娅在一颗杨树下分娩，当时他的父亲正在北海上追赶须鲸，她的母亲说是当时挂在那棵白杨树梢的朝晖代替她父亲接生了伊娅——她改用这个名字也象征了她对自己身份转变的看法。

    "换言之，伊娅是为了表达谢意才踏上这趟漫长的旅途。"

    "伊娅没能碰到值夜吗？"

    "或许在伊娅抵达那里的时候值夜因太阳的到来去休息了吧。不过据我所知，伊娅的故事被写下的时间比值夜的故事被写下的时间更早。

    "伊娅是从北边的'远方'出发的，她启航的地方叫作薇霭。"

    老人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白杨林里的空地上，老人也曾记得许多故事，然而如今的他只记得这些故事的框架，那些故事多么精彩，多么叫人爱不释耳啊。

    "我还要请你再讲第三个故事。"

    "当然可以，让我给您讲讲'泽尔'的故事。"

¹，泯埃伊：在河谷流行，也曾在远方流行的吹奏乐器，筒身长而薄，筒内有钉死的"铎舌"。泯埃伊的乐声悠扬而空灵，仿佛自荒古传来却不失活力。

²，榅枥：河谷常见的树木，有着褐色的枝桠和墨绿色的叶片。其茎干质地柔软且不易腐坏，常用来制作乐器和饰品。

³，大回廊港：建造在埃多塔林初次登陆的那片海岸上的不冻港，是河谷最为繁荣的港口之一。

⁴，威林格勒：一片坐落在河谷东南的林地，主要由桦树、橡树和其他一些寒带树木组成，在威林格勒林地深处，树木生长得更加高大也更加粗壮，威林格勒林地常年雾气弥漫。

⁵，涝米酒：在河谷广受欢迎的烈酒，埃多塔林们把谷地特有的酒曲与小麦和上多种河谷出品的香料装在桧木桶里，挑选通风阴凉的地方把酒桶半埋进地下，静待其发酵成型。在酒开始散发酒香后，埃多塔林们用蒸馏的手法剔除残余的杂质，一杯成品涝米酒色泽清亮澄澈如同海水——许多埃多塔林喜欢在饮用涝米酒时加几片热枫叶。

⁶，北海：埃多塔林称自己居住的土地周围的大片海洋为"北方的海洋"，即"北海"；埃多塔林认为还没有名字的北海与现世的北海大不相同，并将远方沦亡前的北海或未知的海域称为"古时的北海"，即"古北"。

⁷，白浊灯：在远方流行的一种灯盏，必须由其未来的主人亲手制作，发出白色的柔和光芒，可以根据主人的需求调节亮度。

⁸，涘乡：常出现在来自远方的神话传说或民间故事里的土地，据说在世界的最南端，因为比邻"大湖"而得名。

⁹，"百树的牧人"："我自水中察觉，我自土中感应，我自风中嗅到……"

¹⁰，海上古城墙：由泽尔建造的高大城墙，耸立在北海边陲的海面上。海上古城墙分为东西两段，东段叫做"索恩之墙"、西段叫做"拉梅妮之墙"，用来划分世界的"边界"。

¹¹，斯兰德：河谷古老的子民之一，蛇般的身躯披着青灰色的鳞片，尾鬃闪烁着美丽的荧光，斯兰德们富于学识和智慧，是龙的表亲。

¹²，黑鲸：河谷古老的子民之一，在泽尔来到北海前就生活在古北之中，他们悲伤而孤独。黑鲸还保有世界年轻时的记忆，黑鲸们拒绝学习任何一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