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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她自己藏起的七彩霓裳

beatrix 发表于 2024-07-08 21:53:30   阅读次数: 7431

访谈录——

那被她自己藏起的七彩霓裳


小时候因为身体的关系,我常常去医院,那个时候妈妈就会说我就是“小仙女”。然后就会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她说那故事是外婆讲给她听的,外婆讲故事时描绘得传神入画,所以妈妈对这个故事里的仙女们印象尤为深刻。故事中天神的女儿们都住在星河之畔,霓月之端,她们是天神最宠爱的女儿们,她们与彩虹为伴,与云朵共舞,霓裳伴身,冰肌如玉,每日在天河边以水为镜,被自己的光华和青春迷得如痴如醉。每当听到这里,我就会觉得自己就是故事里天河之畔身着七彩霓裳的仙女,而住院打针手术就都不是个事儿了。

慢慢长大后我发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妈妈总是把最好的一切留给我,把最安稳的所有安排给我,把各种纷扰繁杂都挡在我所在的“天河”之外,让我和妹妹永远都身着七彩霓裳,我愈发感觉我真的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仙女。

而妈妈在我的身边永远都是那个淡出光影,无缘七彩的默默守护者。好像我从懂事以来就感觉她总是在我们光鲜亮丽时退在身后的那个影子。爸爸工作很忙,全家的事情都堆在妈妈一个人肩上,她除了自己的工作,还要安排全家的衣食住行,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自己的时间,可却把我们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餐桌上她总是把最好的菜夹给我们;她很少买贵重的东西给自己,却在外出给我们购物时,她从不看价格,把最好的买给我们;照相时她总是站在我们身后;寒冷的冬季总是把暖手宝先给我们;炙热的夏天自己汗湿衣襟,也要让我们先凉快;再辛苦也会把我们先安排好休息,自己再慢慢来;我若偶尔学习得很迟,她即便打瞌睡也要陪着我让我先睡,她再上床……

可是,通过这次的采访,我才明白,原来妈妈也曾是一位身着七彩霓裳,被捧在手心的仙女。

妈妈是地道的温州鹿城人,因为外公外婆在在国家航空工业部工作,涉及到早期国内的战斗机发动机制造技术,属于机密行业,所以那个年代的兵工厂都设在比较隐秘的地区。作为独生子女的妈妈出生不到一岁就跟随外公外婆去了湖南的一个小山坳里。

“你的外公外婆都是非常有修养又有智慧的人,所以你妈妈从小给我们行政大院里的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乖巧却又非常有思想的孩子。”

小周伯母在语音电话里娓娓道来。她的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很好听。她是外婆当年的下属,现居上海。“我们对她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作为严厉领导的外婆,她的一丝不苟在单位是出了名的,可是对你妈妈却格外温柔。你妈妈每次来我们行政大院,总是笑眯眯的,又温柔又可爱,而且特别有礼貌。你外婆特别喜欢给她穿红衣服。她就像一朵小红花在我们身边开放。”

我有些好奇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坚韧如刚,雷厉风行,喜欢穿黑白灰色衣服的妈妈,也曾是个喜欢红色的小女生。不仅如此,在小周伯母口里的外婆,还是80年代初在小山坳里最惹人注目的一颗明珠。因为外婆家族在上海和温州做生意的关系,外公外婆总是毫不吝啬地把当时国内外能买的东西都给妈妈。为了让妈妈能和香港那边的小孩一样开阔眼界,1984年,家里就买了西德(当时的德国分东德和西德)进口的“根德”牌20寸的大彩电。那遥控器整个就是一个游戏机的机盘,有四个手掌那么大,你在一楼的楼梯间按遥控,三楼的电视机都能响应。电视频道调出来的当天,当时请了包括小周伯母在内的兵工厂里好多人来家里观摩,那个场面煞是壮观;80年代初妈妈就可以穿上印有PLAYBOY的花花公子LOGO的T恤,那个年代的小山坳没几个人认识这个商标;当大家还在用老式调频机搜索频道的时候,她已经用日本进口的panasonic收音机了;当大家以为只有夏天才可以穿裙子时,妈妈已经在窗外飘雪的冬季穿上针织毛线裙,俨然成为了冬日里的一位仙女……在丰富物质生活的同时,高知分子的外公外婆还在精神上无限地滋养妈妈。80年代的小山坳,四五六岁的孩子们都在泥巴里打滚,四岁不到的妈妈已经在外公的悉心教导下读“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她已经可以在纸张上简单的计算各种加减法,六岁就开始接触英语,外公还会教她简单的俄语。在别的孩子们还在踩稻田,挑鸡粪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外婆的引导下学习水粉画,手风琴……他们还带着妈妈到处旅行,增加视野……那居然只是上个世纪80年代。

“你要知道,你妈妈在我们行政大院可是出了名的小才女。她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喜欢钻研。她还问过我们蚊子如果被打死,但是腿如果插进皮肤出不来怎么办?”小周伯母忍俊不禁。

我在电话这头也忍不住笑了。我无法把当时那个小囡囡和现在的严肃严谨的妈妈联系在一起。那是怎样的天真无邪,纯真稚嫩。

“学生时代的你妈妈可是我们所有女生羡慕的对象呢。”微风拂面的夏日傍晚,筱珺阿姨的声音飘过手机传到我的耳朵里。她是妈妈的发小,现居湖南湘潭。我知道我的学习用具,除非我要求,否则妈妈总是给我买最好的。但我不知道在那个什么都不发达的八〇年代,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小山坳里,妈妈的零食包里就有上海制造的喔喔奶糖,她的书包里的文具盒就是个高级玩具箱,有各种按钮可以弹跳出各种让你闻所未闻的小惊喜。因为外公的一些论文常会发表在国外期刊上,所以会邮递同期的期刊过来。看过的或者没有太多参考作用的,外公就拿来给妈妈包书。那种摸起来油光发亮,带着五颜六色外国文字的厚实纸张,让妈妈的课本成为了学校里包括老师在内的所有人的关注的焦点。

“她就是童话里的公主,神话里的仙女,因为她的东西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 筱珺阿姨毫不夸张地说。

这个鎏金西沉的傍晚,我的心竟也像被落日染红了似的,一阵暖意上扬——妈妈她也曾是天神最偏怜的女儿啊。

“妈妈,外婆是不是特别宠你啊?”

“算是吧。她总是把最好的给我,她和外公因为理想和追求,所以快到四十岁才生了我,所以他们总是希望我可以拥有最好的。”每每提起外公外婆,妈妈总有无限的温柔,即便他们早已离我们而去,她的眼里总是带着似要溢出的怀念。

我很喜欢听妈妈说外婆外公和她的故事,因为我已经无法听到外公外婆亲口描述。这就好像在放映一部老电影,虽然画面有些模糊,却总是栩栩如生。

原来,妈妈也会害怕,她也会在住院的时候乱抓乱叫,抓破外婆的手臂;她也会犯傻,外婆把字条“水打蛋”放在盖好盖的保温瓶旁给妈妈吃,她因为不认识“蛋”字,当时又没有电话、微信,妈妈就小心翼翼抱着这个保温瓶,带着这张字条走了半个小时的路去外婆单位问这个字,可却没想过在家先打开瓶盖看一看;她也会撒娇,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就抱着外婆不让她去加班;她也会闹脾气,发闷火……最让我诧异的是,这个天天井井有条安排着全家衣食住行的女人,她在结婚前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的手都用来画画、拉琴、写作、看书……从来不会去碰厨房的东西;她从来不用担心今天吃什么,明天穿什么,箱子要怎么整理,床要怎么铺放……她说过那时候的她脾性是最好的,心情是最平静的,因为生活总是那么顺利,所有的纷杂都被外公外婆挡在了天河之外。

可后来作为母亲,她的脾性却并不永远平静祥和。我回忆起这个夏天来临前的一个傍晚,天气闷热,大雨将至,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感染了甲流,妈妈也没幸免。那天她还不知道自己被感染,就觉得身体不适,爸爸那晚要加班,妹妹有游泳课,她嘱咐我自己把桌上的饭菜热一下吃。但是我总想着把作业全部做完再吃饭,等到妈妈回家,我还没吃。接回家的妹妹也开始发烧,妈妈饿着肚子给她降温,这边责备我怎么不按时吃饭,我的胃因为饿开始有些不适,心情不免烦躁起来,便跟她顶了起来。闷热的天气、发烧的妹妹、不配合的我……当时已经身体不适的妈妈跟我就这么吵开了。一道雷鸣电闪后,闷了半天的雨终于下下来了,我的泪水就这么伴着外面的雨水潸然而下。

采访爸爸时,我跟他谈到这件事,爸爸看着我:“你妈妈是我们这些人中间最像独生子女,也是最不像独生子女的人。”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是故交,都是温州过去新疆的支边青年。爸爸妈妈从小就认识。

“结婚前,她最像独生子女,因为她就是那个被父母宠上天的小女孩。随着结婚,外婆过世,你出生,外公过世,妹妹出生,她就成为了那个最不像独生子女,最辛苦,最努力,最坚强的人。”

那个被天神独怜的女儿,有一天,她的七彩霓裳不见了,换上的事人间的粗布,因为她决定做一位母亲。那件七彩霓裳不是被别人藏起来了,而是被她自己锁住了。她也许偶尔在无人时会去偷偷翻看,她明白,只要霓裳上身,她便会重新回到云端,但是她只是轻轻抚摸,而后悄无声息地重新藏回去。

是她自己锁住了那件七彩霓裳,她不能飞回云端,因为她不忍。

“外婆的妈妈也给她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知道吗?外婆才是真正的仙女。” 我们走在瓯江边,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

“外婆的母亲,也就是你阿太那代人是大家族,有钱有地有势,外婆的父亲生意做得很大,表面是在上海和香港台湾做洋伞生意,背后是股票和军火生意。外婆很小的时候生活有佣人服侍,出门有轿子接送,后来国内打仗了,很多都乱了,再后来新中国成立,物是人非。因为家族成分问题,外婆被迫离开她热爱的学校,上山下乡,最后去了边疆,她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最后隐忍成为了一位成功的女性、坚强的母亲。她不再是曾经的仙女,她早已收起了自己的羽衣。”

妈妈回忆着外公外婆和她美好得似童话般的过去。她既不感伤,也不埋怨,她并不想把那个世界重新拉回来,就像她自己的母亲一般。我知道明天她又会起早贪黑安排家里的一切。她还是那个换上了粗布的母亲。

可是,我却明白了一件事——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七彩霓裳的仙女呢?她们都曾是自己父母手中的那个仙女,只是她偷偷藏起了那件霓裳,如果你不细心观察,你就会以为她从来都穿的是一身粗布。

 

作者:孔依谦

学校班级:温州市实验中学2023级16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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